杀年猪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是个再勤劳不过的年代了。在生产队的统一指挥下,青壮年男女劳力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土里刨食,周而复始的劳作着。

那也是最懒散不过的年代了。不能去生产队上工的中老年的妇女们在树荫下房山头或坦胸露乳奶着孩子,或唾沫横飞的东家长西家短的扯着闲话,稍微勤快一点的女人,好歹手里还在边扯闲话边打着麻绳或者镎着鞋底儿。

生活贫困的甚至清苦。许多人家劳作一年,秋后一算帐,要倒欠生产队的,要吃返销粮,就是所谓的涨肚。

那个年月,常年吃的是小米、玉米之类的粗粮,好一点的能佐以点白菜土豆,差的只是就咸菜大酱,许多人家常年看不到荤腥,熬菜只是撒把盐或者加勺大酱,一些人家三年不知肉滋味绝不是天方夜谭。一年到头,如果谁家过年能杀上一口肥猪,那几乎就是全屯子里最鼎盛的最令人垂涎欲滴的事情。

很多人家杀不上年猪固然有由于贫困粮食不足、没有喂猪的饲料的原因,但更多是因为懒散的问题。

而在那样困厄的时代、懒散的环境中,我们家却每年要坚持杀上一口年猪!这简直令全生产队乃至全大队的人刮目相看!

坚持每年要杀一口年猪是母亲最坚定的决策之一。母亲从来不和那些在树荫下房山头蹲着无所事事的女人在一起闲聊,她的大脑和双手总是忙碌着。她总是祈望用智慧和勤劳来改变困苦的生活。

保证每年杀一头年猪,说起来轻巧,实施起来困难重重。由于粮食短缺,只能勉强够做做家人的口粮吃,我们家既然要保持每年喂养出一头能够宰杀的生猪,那前提就是必须解决猪的饲料问题。

夏季是蓬勃的季节,也是猪生长最关键的季节。不管猪是否喜欢,在我们看来,各种野菜是猪最好的美食。因此,保证每年杀上一头年猪,捋猪菜喂猪成为我们家最常项的家务。

我小的时候,捋猪菜都是母亲、哥哥和姐姐。等我到了十多岁,哥哥、姐姐到生产队上劳动了,我也能做些简单劳动了,帮妈妈捋猪菜这个神圣、艰巨又充满关于香喷喷猪肉幻想的激励人的任务就落在我和小我两岁的妹妹的肩上。我和妹妹挑着大大的土篮或者挎着长长的腰筐,在下课之后,不远好几里,去荒岗,去地头,去田间,去路边,细致耐心的不厌其烦的寻找和挖掘各类可以食用的野菜。

土篮是用榆树条编成的,用粗一点的榆树枝做成半圆的梁,很高,按我当时的个子,根本挑不起来。于是,就把拴扁担钩的绳子挽短一点,才能使土篮离地。腰筐是用柳条编的,也用粗一点的柳枝做梁,贴腰挎的地方留出半圆,比挑土篮省点力气,但很勒胳臂的,由于妹妹小,就由她挎着。

在荒岗,在地头,在田间,在路边,能被猪所食用甚至人也可以食用的野菜很多。比如苍耳,我们叫它老苍子。这种野菜需要嫩的时候捋,老了,结出小指甲大小的浑身长满小刺的果实,不但猪不喜欢吃,人捋起来也扎手。比如,灰灰菜,虽然植株小一点,但成片成片的长,即使老了一点就没什么,结了籽,撸下来,猪到蛮喜欢吃了。再比如,苋菜,可以长的很高,叶子阔大,很适口,很清香,不但猪可以吃,人也可以吃。再比如,苣荬菜,多长在田间,猪可以吃,鸡鸭鹅也都可以吃,甚至人也可以吃。还有车前子,我们叫它车轱辘菜,在路边最多,不但人畜都可以吃,子粒还可以做为中药。

捋猪菜当然不是轻松的活计,但每一项劳作如果内心充满希望去做,那么,辛苦就成了快乐。每一次,我们都是把土篮腰筐塞的不能再塞才心满意足的往家里走。看天边美丽的晚霞灿烂的面庞,有小鸟悄无声息的掠过,听妹妹在后面不停的喊哥哥你等等我,我的心境是那么旷达而幽深。

除了夏季捋猪菜,秋冬季节,猪菜没有了,还要给猪贮备直到腊月宰杀前的食物。母亲真是有心计。她领着我们去生产队收获完的庄稼地里拾瘪谷穗,瞎玉米,青高粱,还溜土豆。溜土豆最有意思,你必须瞄准犁杖走过的线路,一旦有不直的地方,就可以用铁叉挖了,保证有落下的土豆。母亲还会和我们拾回一些脱了粒的葵花头,这个喂猪也很不错呢。

大抵是为了使猪更好的消化,或者是能让这些饲料有更好的适口性,这些猪菜都要用大锅烀上一烀的。往往是吃过晚饭,我,或者妹妹要把猪菜剁的比较细致一点,然后抱着烧火的叉子,边打瞌睡边烀猪菜。嗅着清香的味道,做着许多不着边际的梦,通红的火光映亮了生活和未来。

喂猪绝对是一项培养领导干部素质的活计。至今我能当一个比芝麻官还小的领导干部,我觉得是和儿时喂猪的锻炼分不开的。那时的猪的品种只是东北民猪,俗称荷包猪,生长期长,加上没有粮食喂养,也没有现在先进的饲养技术,一头猪差不多要喂上两年才够到宰杀的一百七八十斤到二百多斤。所以,为了保持年年有猪杀,就必须培养后备猪,就象培养后备干部。同时,一个槽子要喂两到三头猪。平常大家都吃野菜之类的时候,猪们还很有匀有让,互不争斗,但一旦往槽子里面撒了一把糠,添了一瓢粮,有了好处了,猪们就互相拱起来,有的时候甚至咬的吱吱直叫,所有的猪都要独占槽头,就象我们现在的干部在提拔、出国、发奖金上斤斤计较、都想独享的心态完全一样。为此,我不得不拿一根棍子,不时的教训表现的比较刺头的猪,就象现在领导也要时常敲打不认真工作喜欢搅和的干部一样。但,对于要宰杀的猪,还是要格外照顾一下,有时就得趁别的猪不注意,单独给它吃点米糠土粮食,因为要指着他们出肉,这如同对有贡献的干部,可以加薪提职差不多。

起猪圈是最脏的活计了。冬天天寒地冻,猪在圈舍拉了点粪还不算脏。到了开化的季节,特别是夏天雨水灌进了猪舍,猪粪和泥水混在一起,就必须用铁锨把它挖出去。挖起又粘又臭又沉的猪粪,一锹一锹的甩出去,直累的筋疲力尽,脖子手臂甚至脸上都是猪粪。父亲身体不好,这个苦累的伙计大多是二哥干的,我偶尔也干过两三次,干起猪圈这个活计的时候,你才会体会到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还没有猪肉香自苦臭来更加精辟。

终于进了腊月,离二十三过小年不远了,杀猪的日子也就终于来到了。

我仍然记得我们宰杀我和妹妹喂养的那头被喂养的多少有些肥膘的克郞猪的情景。

那天,天不是很晴朗,阴沉沉的有些清冷。一大早,猪就被几个壮汉撂倒,被五花大绑之后抬到院子里早已摆好的炕桌上。人们把猪的脑袋放到桌沿儿之外,对着喉咙的地面放着一个接血的盆。我们请来那个杀猪的老伙计姓甚名谁我竟然给忘了。只记得他戴着狗皮帽子,一个帽耳朵支棱起来,另一个帽耳朵耷拉下来,穿着黑棉袄棉裤,腰里扎着麻绳子。他嘴里叼着一根手指粗的纸烟,鼻尖挂着清鼻涕,用手在那头我们精心喂养了近两年的亲爱的黑猪或者是白猪的喉咙处捏了捏,然后,举起一尺多长明晃晃的锓刀,扑的一下就扎了下去。虽然养猪就是为了吃肉,杀得其所,但喂养了近两年,对猪还是很有留恋和可惜的,看猪被一刀下去吱吱的叫,然后哼哼几声就断了气,也不免心疼和同情。

在锓刀扎入猪的心脏同时,哗哗流出的鲜血被接到盆子,捞忙的人等猪血流进,赶紧端过血盆,用筷子不停的搅拌猪血,以防凝固。另外几个捞忙的则把刚刚死去的猪抬到屋里烧得滚开的大锅的木板上,开始褪毛。褪毛之前,要把猪吹起来。杀猪的老伙计把猪的四肢割开,再用一根铁钎,从猪的四个腿扎进去,然后向里使劲的捅,直捅的部分猪皮与猪肉分开而松动。然后,老伙计鼓起腮帮子,瞪圆了眼睛,往里吹气,直至把猪吹的圆鼓鼓的。褪毛是用废旧的锄头板,捞忙的几个壮汉便一边浇水一边喀嚓喀嚓的刮,直至把猪毛刮的一干二净,干的真是热火朝天。之后,开始分解猪肉。捞忙的再把褪光的白条猪抬回到外面的炕桌上,用快刀斧子把猪的头蹄去掉,再用快刀从猪的腹部划开,这时,红鲜鲜的心肝肺以及青白的肠肚等等就显露出来。捞忙的赶紧把猪内脏扒到地面接着的洗衣盆里,几个人便分工明确的倒肠子灌血肠,摘板油的摘板油,解肉的解肉。解肉是以脊椎为轴,用斧子劈开,成为四大块,每一块称做一角。猪的全身几乎没有扔的东西,猪胰脏似乎不可食用,还能晒干留作洗衣服用,称之胰子。猪的膀胱我们叫它“吹膨”,自然不可食用,但还可以吹满气,孩子当气球扔来扔去的玩,等玩够了,还可以晒干,蒙在装满猪油的坛子上当盖儿。

由于我们家杀猪,所以,平素看上去关系一般的街坊邻居这天都表现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情亲近。一大早,男人女人们便不请自到了好几个。男人帮助杀猪,女人帮助切酸菜,烧火,做饭。这些自然不是白帮忙,起码是要混上一顿猪肉炖粉条血肠的。到了吃饭的时候,为了使哥哥姐姐在生产队上工不至于吃亏,来年分红不至于被算计,还要请来生产队长,小队会计等领导和平常有来往交情的人家,对于没有前来主动帮忙的家有老人孩子的街坊邻居,母亲还会命令我们分别给一些小孩子老人送去一碗酸菜炖肉加血肠。这样,杀猪的当天,就要烀上一角肉也就是猪的四分之一,血肠基本都熬上了,并且会吃的精光。蒜泥沾白肉几乎使男人女人香的满嘴流油。血肠鲜的男人女人不挺的咂摸着嘴,就连烩猪肉的酸菜都让人男人女人爽的不挺的摇头晃脑。杀年猪这一顿饭,是我们家一年中吃的时间最长的一顿,直从下午吃到点灯,直吃得点起了油灯,不甚明亮的灯火竟然照的老亲少友街坊邻居心里无限温暖和惬意。

吃过这一顿,父亲把剩下的生猪肉放在院子里铺上的干净的雪里面,然后不停的浇水,直至半夜冻的象一座小小的冰山。北方的冬天是天然的大冷库,可以一直把猪肉保存到来年三四月份开化,中间想吃,就可以随时刨开取一些,然后再冻上。如果到开化还能剩一点,母亲会用盐腌制起来。

那一年,在公社小学当老师的大哥已经在公社所在地结婚成家。过年的时候就要到了,父亲坐在小小的冰山前,总是向西北公社的方向张望,因为公社就在我家的西北方向。父亲边张望嘴里边不停的念叨,你大哥大嫂也该回来了。大哥在公社小学上班,是全村唯一吃红本粮的人。小的时候,因为他是老大,是父亲的心肝;大了,他走出了垄沟,吃了红本粮,成了父亲的荣耀;成家后,他远离了屯子,也拉长了父亲时常的挂念。

哥哥嫂子回来了,家里充满前所没有的了欢笑。平时病病歪歪身体孱弱的父亲就突然来了力气,挥动着相当沉重的镐头,用力刨开那小小的冰山,雪白鲜红的猪肉就呈现出来。母亲把这些猪肉放在冷水里缓着,全家人就在一起唠家常。猪肉缓的差不多的时候,也是该准备晚饭的时候了。

经过香气慢慢的弥漫,猪肉终于端上了桌子。打哥哥成为上班的,父亲再也不呼他的小名,而是庄重的称呼他的大号。父亲操起筷子,却不肯下筷,只是连连的叫着哥哥的大号说,你吃,你吃呀。

无疑,哥哥嫂嫂的回来带给了父亲无尽的喜悦,这喜悦要比他吃多少猪肉要深刻。这喜悦自然也感染温暖了我们所有弟弟妹妹的内心。

住了一两天,哥哥是该回去的时候了,父亲磨磨蹭蹭的用哥哥拿回来的旧报纸包了一大块上等的肥中带瘦的五花三层的精肉,绑在了哥哥的自行车上,让他带回去。

哥哥和嫂子冒着迎面而来的寒风跨上自行车已经走一程,父亲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还立在风中用目光远送,特别是父亲,我们都已回屋,他仍然立在风中,看着哥哥嫂子的自行车在空旷中消失。父亲久久的默默无语,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指,仿佛在计算哥哥下次归来的日子。

转年,我就要去县城里读初中,我们家养了最后一拨猪。可猪还没有长到一百斤,有一天晚上,猪舍里突然传来一声爆炸,接着是猪的痛苦的号叫,等家人过去,一看,猪被一种专门用来炸动物的炸子炸死了。这次诡异的事件至今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父亲是最厚道不过的人了,打我记事,他没有和谁争执过。母亲是一个热心肠,谁家婆媳不和,邻里纠纷都要请母亲调节。我们这些孩子也是循规蹈矩的,怎么就有人伤害我们的亲爱的肥猪呢?有人帮助分析说是有人嫉妒我们家每年吃猪肉,而且一定是我们吃猪肉没有请到的人用炸子把猪给炸死了。但善良的父母宁愿相信那炸子是猪自己从野外叼回来的,原本是炸狼或者狐狸的,绝不是用来对付我们家的猪的,是猪自己误食。从那年开始,我们再没有亲手喂养和宰杀属于我们自己的猪了。也是从那年开始,我离开了我曾经生活十几年的乡村。

现在,根本不用自己劳作,不用等到过年,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猪肉。但是,不知为什么,现在的猪肉总是吃不出当年的香味和感觉来了。这不仅仅在于喂猪的饲料改变了,饲养技术改变了,猪的品种改变了;最主要的是,我们的口味变了,我们的心境变了,我们的生存状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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