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日,山峁把最后一丝暖意吞进褶皱里。我攥着母亲用嫁妆布改的书包,站在三义泉中学斑驳的木门前。风从裤管钻进来,像条冰冷的蛇贴着腿肚子游走。这座由破庙改成的学堂,正在暮色里吐出缕缕青烟。
(一)
八张铺板拼成的土炕,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彩云总睡在最靠窗的位置,她说要替大伙儿守着漏风的窗纸。深夜常被冻醒,睁眼便看见十几条棉被起伏的轮廓,恍若月光下凝固的浪。腊月里玉梅生了冻疮,溃烂的脚趾把裹脚布染成褐色,却仍咬着嘴唇练跳远——她说要考县里的师范,当不用下田的女先生。
尿桶在墙角沉默地臌胀,值日生的木屐声总在黎明前惊起一炕麻雀。有次春燕打翻尿桶,黄浊的液体漫过砖缝,她蹲在地上用袖口拼命擦拭,泪珠子砸在尿渍里溅起细小的花。王老师举着煤油灯进来时,光晕里浮动的尘埃突然都成了金色的雪。
(二)
食堂的蒸汽裹着玉米腥气撞进鼻腔时,后颈早已沁出冷汗。我们像群雏燕围着竹编叵箩,看窝头在晨光中垒成金字塔。小翠总把分到的咸菜丝匀给旁人,她说自家腌菜瓮里住着三颗星星——那是她夭折的妹妹们变的。
最难忘那个落雪的黄昏,素芬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炒莜麦。二十几个姑娘围坐在草垫上,看金黄的麦粒在掌心跳跃。不知谁起了头唱《妇女自由歌》,歌声撞在窑顶又碎成晶亮的冰凌。教导主任举着马灯立在门外,光影在他脸上犁出深沟。
(三)
煤油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窑壁上,拓出巨大的黑色剪影。玉梅总说这些影子才是真实的我们——被贫困拉长的、在知识里膨胀的魂灵。彩云的辫梢常扫过我的算术本,她身上有股稻草褥子焐出的暖香。某夜狂风吹灭油灯,黑暗中突然爆发出压抑的呜咽,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抽鼻子声。直到玉梅划亮火柴,十七朵火苗便在十七双瞳仁里重生。
掏粪那日,素芬的白球鞋陷进粪泥里。她盯着那只鞋看了半晌,突然弯腰抓起粪勺:"封建脑壳才嫌脏!"后来她在作文里写:"我闻见了大地母亲分娩时的血气。"
(四)
照相师傅的黑布罩住世界时,山丹花正红得滴血。男生们故意把补丁翻到外面,说这是光荣的勋章。彩云偷偷用凤仙花染了指甲,快门按下的刹那,她把通红的手指藏进袖筒。照片洗出来那天,我们才发现背景里的老杨树上,不知谁刻了句"女儿身不是铁锄头"。
离校那日走得最迟。空荡荡的窑洞里飘着碎纸片,像散落的魂灵。拾起半张作文纸,竟是我写了一半的《我的理想》。纸角粘着风干的窝头渣,在夕阳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五)
去年清明回校祭扫,坍塌的窑洞长出野枸杞。扒开碎砖,竟摸到半截锈蚀的油灯座。山风突然裹来零星的读书声,细听却是自己的心跳。
如今新校舍的玻璃窗映着当年的月,照不见我们藏在墙缝里的青春。那些用体温烘干的泪,用饥饿喂养的梦,都成了黄土地里隐形的根系。偶尔在街头听见相似的乡音,喉头便涌上玉米面混着铁锈的腥甜。
(望着远山燃起炊烟)或许我们这代人,注定要做嫁接在枯木上的新枝。当姑娘们的长辫剪成齐耳短发,当粪勺换成钢笔,那些在尿臊味里发酵的尊严,那些就着煤油咽下的诗行,终究在黄土坡上长成了会开花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