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撕碎了日记本,纸页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像是去年冬天与她一起看过的大雪,那句呓语也像是无谓的感叹被淹没在风中。
多年后,谁还能从我的眼神里认出我是我来呢?
在他十岁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所拥有的非同寻常的能力:他能够随意地改造自身的身体,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够把自己的脸庞换成截然不同的模样,或是轻易地让自己的头发由黑变白。当年的他在铜镜前被自己一念之间造出来的大人般的手掌吓得大哭,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由自己掌控,同时由于他可以自由地控制自身细胞的活动,在不发生意外的情况下,他成为了一个近乎寿命无限的人。
从完颜清泽到方泓祺,从作家到最年轻的大学教授,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换了多少次的身份了,也想不起来自己最初的脸庞是何模样。但他清晰地记得皇上因猜忌之心而下达的弑令,亲人们在一片血气中哭喊,他的眼睛被红光映得像天边最浓烈的火烧云。他见过瘫倒着的抽鸦片烟的人们,见过大清王朝的覆灭,见过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宣誓上任,见过伟人在天安门上发出最厚重的声音,也见过北京申奥成功时疯狂的媒体,他看过很多很多风花雪月,听过笛声和嗥叫,赏过暮光与朝霞,在时光的凶狠冲刷里,他始终年轻,始终无言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他遇见了她。
他当时的身份是一所大学里的历史老师,所有的学生都很喜欢他,因为他能将无聊的历史课讲得娓娓动听,就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那天下课,他正走在湖边的小径上,偏头看见了正坐在长椅上看书的她,就像是所有乏味的言情小说描写的那样,温柔的风带着她的气息掠向他,她抬起恬静的脸,五月份还未彻底扬起的燥热和他的目光把她的脸烧的通红,两人心照不宣地把头别过去,他发现自己的心海第一次泛起了波澜。
乏味的言情小说自然伴随着俗套的发展,两人很快陷入了热恋,远超常人的生命长度并没有给他带来足够的恋爱经验,他们就像寻常的情侣那样,他会在她吃烤串时将她的头发拂在耳后,会和她坐两个小时的地铁去看湖边绚烂的焰火表演,会在她难过时把她搂在怀里,看着阳光在她的头上勾勒出毛茸茸的发丝。他会亲吻她的额头,她也会和他十指相扣着逛花灯展,让他为她买糖葫芦吃。她喜欢笑,他也陪着她笑。那段日子就如同童话书里夹着的桃花瓣,充满着浪漫而芬芳的气息。
她很喜欢《题都城南庄》,她经常念给他听。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抵着他的头说,自己有一个秘密。
他说,他也有一个秘密。
她的眼睛总给他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像是自己小时候亲手藏在柜橱深处的糖果,当盯着她的眸子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孩子。
她有一次像是半开玩笑地说,有时候觉得他不像是个年轻人,像眼睛里藏着许多故事的老年人。
我连三十都没有,怎么会像一个老年人呢,我可不想背上老牛吃嫩草的名声。而他也笑着回道。
她忽然严肃了起来,拉过他的手,仔细地掰出小指头:"那我们约好,如果下辈子再见面,我还要和你谈恋爱,可以不可以?"
他不敢直视她炽烈的目光,只是轻轻地问道,如果下辈子见面,你认不出我来怎么办?
她却一下子笑了起来,直视着他,眼神坦荡又澄澈:"放心吧,我一定能再认出你来,有这双眼睛,我就永远不会认错。"
他感觉心脏被狠狠的击了一下。
便利店温暖的灯光映出她亮晶晶的眼眸,他伸手理了理她的围巾,笑着说,好。
她说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并没有来自双亲的阻力,但是学校对这段师生恋的压力还是迫使他辞了职,反正他也并不是十分需要这份工资,相反,每天待在公寓里,等待她闲暇时来拜访的时光成了他最惬意的时刻。
数百年以来,这或许是他最快乐,最有人味的一年。
很快又到了他陪她过的第二个生日,他专程从隔壁城市订了蛋糕,打算在公寓里好好地庆祝一番,但就在他开着车经过跨江大桥时,舒缓的音乐声掩盖了背后货车不正常的刹车声,随着一声巨响,他瞬间感到自己的腹部一阵剧痛,他急忙踩下刹车,但是体量是小车好几倍的货车凭着惯性直接把他的车给撞出了护栏,天旋地转中,车辆被冰冷的江水吞噬了,他在失去意识前拼着命爬出了驾驶室,浑浊冰凉的江水灌入他的口鼻,在一片尖叫声,呼救声,汹涌的水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中,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幸运地被冲到了一处沙滩上,他青紫着嘴唇,浑身剧痛,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多次尝试着站起来之后,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抚过腹部可怖的伤口,他闭上眼睛默默地用自己的能力治愈自身。
这一躺就是十几天,他从死神那里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当衣衫破烂的他回到市区的时候,人们都像看乞丐一样看着他,丢失了一切的他求助周围的人才知道,在那起事故中消防队寻找不到他的尸体,但根据车辆损伤程度和江水流向认定他已死亡。他急忙去到她的住处,却并没有寻到她,各种联系方式也都未能联系上她。
从房东老太太和她舍友那里,他听到了一个让他绝望的结果:就在他发生车祸坠落江中的那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夜,媒体宣布他大概率死亡后第十天的那天傍晚,她越过了桥上的警戒线,一跃而下,再也没有回来。
他知道她不会游泳。
他对着书房里的那面墙枯坐了整整一天,仿佛要将影子刻在壁上。
他撕碎了所有的日记本,任它们在地上凄惨地斜躺。他唯一不舍得扔掉的就是那张合影,照片里的她笑的明媚,头上的银饰流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照片后还留着她娟秀的字迹。
我一定能再认出你来。
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再从公寓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俨然是个颓废的中年人模样,他换了身份,去了很远很远的另一座城市,而原来的那座城市里则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是一个很美丽的,殉情再殉情的故事。
就这样,时光翻滚流淌着,又过去了许多年,慈祥的房东老太太也已过世,而他每个月还是会按时给新的房东汇款,只是再也没有回过那栋公寓。
他也再没有动过心,再没有买过糖葫芦,只是在五月的晴朗时分,他偶尔还会想起她来,不知是不是时光模糊了他对她的记忆,他总觉得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又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他愈发觉得她说过的话不是戏言。
天际橙红色的云晕出慵懒而洒脱的气息,六点钟昏黄而黯淡的阳光努力地照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神色疲倦的人们低头看着手机,路边的餐饮店飘出诱人的香味,他坐在便利店里看着生活的气息席卷傍晚的城市,咖啡缱绻而苦香的氤氲雾气里,他的眼镜被熏得模糊不清。他正缓缓地品尝着暖意,肩头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却只依稀看见一个人影:"对不起,认错人了。"
当他踏出门的时候,拐角处正站着一个女孩,令他心头巨震的是,这个女孩的表情他简直不能再熟悉了,只看了一眼,他的手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是一口古井深处的土地忽然被挖掘,有一道洪流,顺着记忆,从他的眼中奔流而出。
我该如何称呼你,完颜少爷,方先生,还是我的历史老师?女孩歪着头,微眯着眼睛,笑的像一只狡黠的猫,眼角却流下了一行清泪。
他愣在那里。
你一直都不知道,我看过你所见的桃红色的晚霞,也见过你所经历的战火,你曾扶栏感叹的星夜我也曾深深地沉醉其中,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奔跑着的不只有你,十二月洋洋洒洒的雪也曾落于我的舌尖,那天深夜里皎洁的月光悄悄照耀的不仅仅是你,还有,我。
我曾想随你一同远去,却造化弄人,事与愿违。
时间的暴风中,我终于追上你的步伐。
往后,在这世事无常中,我将永远,永远倾听你的心跳声。
"多年后,谁还能从我的眼神里认出我是我来呢?"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