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畏惧—一个劳改犯的狱中笔记》

第十六章、烂泥与鬼

我通过妻子的电话得知,老陈出狱后联系了她,给她讲述我在监狱里的生活状况,并告诉妻子他过段时间会来监狱看望我,老陈也联系了老刘、老山、老乐。老刘也想要来宁夏看我,我让妻子给老刘打个招呼,先不要着急,等老陈先来会见我,完全没有问题后,再过来。

从此,我满怀希望和期盼地陷入了等待之中,我等待着那些学习资料和笔记本,到现在都没有收到;我等待着谁来取走我写给家人和朋友的笔记本、信件,直到现在也无人来取,现在还躺在我的柜子里;我等待着老陈雷打不动的每两个月一次的会见,到现在也没有见到他的模样;更无从了解到老何和小孙的状况;老刘、老山、老乐这些朋友,我不知道老陈是否向他们转达了我的思念和希望,更无从了解他们的心中所想以及有哪些想对我说的心里话。老陈曾经口中的羊皮坎肩、枸杞、甘草、玩具都如狗屁一般,随着他的唾沫,消散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2019年年底,妻子在电话里跟我说,老陈一直没来看我,是因为他目前经济上出现了困难,老陈说我在监狱里曾经承诺过他,如果经济上出现了困难让他找她帮忙。为了让妻子相信,老陈还向她说出了几个我们夫妻二人之间非常私密的秘密。妻子没有当时答复老陈,而是问我到底有没有这事?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我的心头,我告诉妻子,未来无论谁,无论以任何借口,无论说得怎样天花乱坠,管你要钱,那都是诈骗,绝对不要相信。我不会委托任何人管你们要钱的。我又嘱咐妻子,给我那些朋友也提醒一下,绝对不要发生与钱有关的事情。

2020年年初,当我再次给妻子打电话时得知,老陈与老刘联系,说我嘱咐老陈出狱后帮我去法院缴纳五千元罚金,因为家庭困难,钱让老刘来出,老陈负责跑腿。老刘信以为真,觉得钱的金额并不是太多,而且担心问妻子的话,似乎是想把压力转移给妻子造成误解,就给了老陈一万块钱,多余的部分,让老陈想办法改善一下我的生活。理智已经给出了答案,我们已经被骗了,但是我仍然不甘心,我让妻子管老陈索要罚金的发票和凭证。当我再次给妻子打电话时,妻子告诉我,老陈说钱已经缴纳了,但是法院的打印机坏掉了,为此他打车去了法院好几次,还请法院的工作人员吃饭,花了上千块钱,开口管妻子要这笔钱,完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妻子最后气氛地对我说,以后再也不会跟他联系了,以后我再也不要把她的手机号给任何犯人,这么一个无赖搅和的他和我的朋友们不得安宁。

后来,在无意间与一个犯人聊天时得知,老陈曾经找过他,让他帮忙联系关系,把我和老陈调动到十七监区去,办到一半时变卦了,又不去了。我问他老陈有没有给他两千块钱作为补偿,那个犯人轻蔑地说,毛都没有,老陈就是一条用人时感恩戴德,不用人时翻脸不认人的狗。再后来,我又在无意间得知,老陈出狱前向不少人许下过口子,承诺出狱后为其办这办那,还用我给他打钱作为宣传工具,与其他人讨价还价,而阿健也同样给老陈转过几千块钱。

有一次我听老高在监舍里破口大骂,他的水娃子石头在出狱以后,当天就给老高媳妇打了电话,借以老高的名义让他老婆给某账户转账两千块钱,老高一边骂一边摇头,这几年的感情和关照怎么就不值这两千块钱呢?还有一次,干部在出工前,叮嘱所有人给家人打电话时,要提醒家人:有人以在监狱中过得不好、受到虐待、难以减刑等借口,以干部的身份向家人索骗钱财,请家人提高警惕,不要上当受骗。前段时间,小章即将出狱,我在电话里向妻子介绍了小章,并告诉妻子,我把她的电话转告给小章,小章出狱后会与她联系。挂断电话后,警官半开玩笑地训斥我:你就不怕你媳妇让小章拐跑了?你就不怕他骗你家钱?警官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无比地插入我的胸口,刺进了我的心脏。

随着坐牢的时间越来越长,见识越来越多,听到或者见到的劳改队的故事越来越丰富,拉新犯、许口子、博同情、讲情义、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得有人失……像我这样的遭遇,几乎每天都在劳改队中上演。小章说他刚入监时也被人骗了上万元。因为这种事情在劳改队实在是太普遍了,以致于很多劳改犯在谈论谁谁谁又把谁谁谁坑了、骗了的时候,对被骗者充满了不屑和嘲笑,当你一眼就能看透谁与谁交往是为了什么目的,企图对方什么东西的时候,恭喜你,你终于适应劳改队了,你终于不再是一个新犯新贼了,你终于成长了……在劳改队,任何两个人的交往,都如同我与老陈一样,只不过是处于不同时期的交往阶段,但一定在交往的背后存在着各式各样,花样翻新的目的。

我不知道世界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变得毫无信任可言。我不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我也不是一个无法接受被骗事实的人。三万也好,五万也罢,在我过去的人生经历,并不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甚至都算不上曾经损失的零头。我不愿意像怨妇一样大肆抱怨,他不光骗了我的钱,还欺骗了我的感情。但我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中无法自拔。哪怕老陈出狱后,不欺骗老刘,不折腾妻子,即使他不为我做任何事情,我都会理解他,包容他。我会坚定地认为他就是为了救他儿子花了我的 一万多块钱,他就是因为生活困难而花掉了那又一万块钱。当我把钱给到他时,我就从来没指望着他还给我,但他为什么还要再欺骗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呢?在那段时间里,我彻夜难以入眠,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的一切自责和抑郁都无处发泄,甚至无人倾诉。只有在夜里不停地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闭上眼,脑海中不停反复着同样的问题,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在我人生的低谷,有人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我接受他的帮助,这有错吗?当别人对我施以帮助,我心存感激,想尽一切办法去报答,这有错吗?我听从一个在他熟知领域里的人的建议,并选择信任他,这有错吗?当他遇到突发问题,需要我的帮助,我可以放弃自己的利益,尽全力去帮他度过难关,这有错吗?当他向我承诺,愿意为我做一些我渴望的事情,我心怀感激并充满期待,这有错吗?当他向我开口解决经济困难之时,我尽最大努力,哪怕给自己家人带来困难也选择两肋插刀,这有错吗?我从与老陈相遇的那一刻起,一直到老陈出狱,我都真心、真意、真情、真诚地对待他,我一直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去关心你,在乎你,帮助你,所以在遇到这样的人的时候,一定要珍惜。即使到现在我依然坚信这一点,这有错吗?这有错吗?这有错吗?难道要我在未来的人生旅途中,面对每一个可以一起发生故事的人都要时时刻刻心怀戒备,在遇到每一个对我伸出援手的人都要怀疑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在每一次帮助别人的时候,都要计算得失,必须要稳操胜券吗?那么问题到底出现在了哪里?如果未来身边遇到一个又一个“老陈”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办呢?这一个又一个问号让我无法睡眠,陷入重度抑郁之中,无可救药。

老石曾经说过:“在劳改队中,混得最好的人既不是混社会的,也不是诈骗犯,而是大烟鬼,因为他们既当得了大爷,又装得了孙子。”这句名言凝聚了至少十年以上的改造智慧,才能总结得如此精辟深邃。而小章曾嘱咐我:“在劳改队有三种人绝对不能交往,第一是诈骗犯,第二是落马官员,第三是吸大烟的”小章虽然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能交往的原因,但是已经拥有五年监管生涯,三年改造经验的我不得不由衷地感慨,这实在是精辟地忠告。

老陈是一个大烟鬼,一个瘾君子,一个长期吸食海洛因,害的家徒四壁,妻离子散做人做事没有任何底线的人。因为毒品,他的生理首先趋势他抛弃了一切做人的底线,因为他自己不受控制;而当他一次又一次突破做人底线后,他的心理也已经习惯了,不会再有任何的心理负担,终于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鬼。6月26日是我结婚的纪念日,同样这一天也是国际禁毒日。曾经的我接受一切关于毒品的教育都是珍爱生命,远离毒品。毒品固然可怕,但那些吸食过大烟的人,如同毒品一样可怕,一样应该避而远之。

我妈曾经教导过我,:判断一个人不要看他是怎样对待你,需要看他怎样对待父母,对待其他人。我虽然很叛逆,觉得我妈大部分的理论都是歪理邪说,但至今想起来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句忠告。只恨自己没有听妈妈的话,一个对其他人机关算尽,对父母毫无爱心之人,你怎么能指望他对你忠诚,怎么能够相信他破坏世界只为了拯救你呢?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我与老陈在JY里相识相知相处,我们都是犯罪之人,而JY更是罪恶之地。欺凌、压榨、欺骗、伤害在这里随处可见,每一个人身上携带的恶在这样的大环境里不断发酵,人与人之间的罪恶相互交织在一起发生化学变化,以更具杀伤力的方式弥漫在监狱的每一个角落。再去与新的罪恶发生新的互动与反应。自私、冷漠、残忍、卑微、麻木……人性中最卑劣的品质都将在这里不断滋生并发扬光大。而无私、风险、善良、友爱、诚信、责任、正直、正义……这些人类最宝贵的品质在劳改队中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打压、受到伤害,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以层出不穷的手段,让你不停地吃亏,不停地受到嘲笑,不停地受到愚弄,被愚弄之后所有人还会齐刷刷地骂你是个傻x!骂得你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脆弱的你尝试着也自私一点,冷漠一点,残忍一点,起初仅仅想保护自己而已,慢慢地发现,这样会让自己受益,而且受益匪浅;于是你就再自私一点,冷漠一点,残忍一点,一直到自己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还拥有那么多美好的品质,在劳改队一无是处的那些人类最宝贵的品质。于是你变本加厉,更自私、更冷漠、更残忍,与身边的劳改犯们一起投身于火热朝天的改造氛围中。

就像“把刑期当成学期”只能是充满浪漫主义不切实际的口号一样,劳改队绝对绝对不是修身立德之所,每一个服刑的罪犯,或多或少都会沾染某些恶习,我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受制于监管之下,某些恶习还没有爆发而已。这并不是说明监狱缺乏管理,对劳改犯缺乏道德教育,缺乏对人格品质的正确引导和塑造。相反地,我认为教育得太多了,多到作业多得像高考前的冲刺。JY无法消除人性之恶,是JY的性质所决定的,是由JY所强制管理的这群人本身所决定的。哪怕让清华北大的全体教师来管理监狱,来教育劳改犯,监狱也永远无法成为高校,劳改犯也不会因为坐牢而受益终身,因为犯人绝不是天使,而大学生也不是魔鬼。这是无比残酷的事实,是无数怀揣着理想辛勤工作的监狱警察和无数忍受煎熬失去自由的劳改犯都不愿意接受残酷的事实:监狱绝对不是改良人的天堂,而是惩罚鬼的地狱!

现在其实已经很少有人提“劳改犯”这个词了,因为他带有明显的贬义色彩。文明执法的监狱干警也很少这么称呼犯人。对于我们这个群体,最文明的称谓是“学员”,其次是“服刑人员”,当别人称呼我们为“罪犯”的时候,多少感觉到有些不敬。而“劳改犯”则是最为无礼的称谓,而我从写这些文字之初就坚定地自称我们为劳改犯,劳改犯,劳改犯,就是只配靠不停地劳动来实现对其改造和惩罚的罪犯,能不能改造,改造到什么程度无法衡量,但是唯一能确定就是惩罚,他们只配不停地劳动,用干活去惩罚他们,惩罚这群罪大恶极之人。对我而言,劳改犯绝不是自嘲,而是对自己以及自己所在群体的真实定位。而老陈的一生,如此热衷劳改队,享受劳改生活,期待他能够在劳改队的烂泥里,开出绚烂的道德之花,本身就是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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