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小时候,住在一种叫做干打垒的简易楼房里。一条长长的走廊把各家住户像糖葫芦般串在一起。
低头不见抬头见,邻里关系大多和睦,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互相帮衬着过,一年又一年。
只要家中有人,在白天,家家门户大开。邻居们路过时大大方方向里张望,热络寒暄。反倒是那种家中有人却大门紧闭的,叫人奇怪。
邻居们大多是双职工家庭,平日里都忙,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一日三餐,就像打仗一样。
大人们的遗憾在于,工作日只能凑合做点快手菜,根本没有太多时间供他们好好操持一顿像样的饭菜。
于是,到了周末,积攒了一周的热情便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那时候,人们没有太多的消遣方式。做一餐好饭,就成了平淡生活里最富于仪式感的举动了。
再加上,四川人民对于厨房和餐桌,有着别的地域人民(尤以北方人民为甚)根本无法理解的热忱。
北方人民既无法理解四川人为何会将大把时间浪费在准备寻常一餐饭上;更无法理解那些花样繁多的备料和火候讲究,对于一道菜的口感影响究竟能有多大。
总之,不可理喻就是了。
孩子们对此也是缺乏热情的。自家父母的厨艺再好,也不过是那二、三十道拿手菜轮流出现在餐桌上。味道再好,也架不住翻来覆去一成不变。所以,每当父母殷殷询问“想吃点什么”的时候,孩子们大多心不在焉地答:无所谓;都行;随便好了。
即便受此冷遇,大人们改善伙食的热情依然没有降温。一早就背筐提篮去了菜市场,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和讨价还价,最后以满载而归收场。
采买回家后的两三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父母大人都是泡在厨房里度过的,卯足了劲要做一顿好饭。事关两位家庭主厨的尊严,一道一道菜细细做来,容不下半点马虎和闪失。
临近中午时分,家属区的空气里飘荡着各种诱人的饭菜香,还有各家大人扯开嗓门招呼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临上桌前,热情的主妇会差遣自家孩子,给关系走得近的芳邻送去一碗得意好菜。
分享,也是属于这颇具仪式感的周末伙食改善行动的一部分。
余下时光,就是一家人在餐桌上用筷子投票了。
母亲一次次饱含期待地问:好不好吃嘛?眼巴巴地盼着能得到孩子们的一声肯定。
熊孩子们哪里知道“好厨娘都是被夸出来”的道理,只顾埋头大吃。偶尔被问得烦了,筷子遥遥指向邻居端来的那碗菜——“它最好吃。”
别人家的饭菜,味道总是好的。——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句话给父母大人心里带去的12万点暴击,不亚于当父母以一副艳羡的口吻谈起“别人家的孩子”时带给我们的伤害。
回想起来,我已经说不清楚究竟是别人家的饭菜确实惊艳;还是那种陌生的、不同于爸爸妈妈的味道,给味蕾带去了新鲜感。
在那些没有外卖,一日三餐全部在自己家里解决的年月里;在饱尝父母们变着花样做出的各种菜式后,哪怕闭着眼睛,仅凭鼻子和舌头,就能分辨出自家爸爸妈妈的味道。而来自“别人家的味道”就是点亮这乏味生活的新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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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别人家味道”的喜爱,在有了乐山籍的新邻居以后,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我喜欢邻居伯伯的职业——船长。听起来就酷酷的。虽然邻居伯伯总是一脸严肃,少有笑脸。我也从来没有探问过他行船去过哪些地方,大江大河上有什么别样的风景。
我的小脑袋里,清晰记得的一幕是:一次,伯伯行船归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捕了一条硕大的江鱼。鱼有多大呢?两个成年壮汉一前一后,一根竹扁担两头分别荷在了俩人肩头,抬得颇为吃力。那条鱼啊,被用很粗的绳索挂在了扁担中央,鱼尾就快垂到了地面......自然,我家也分到了一份。伯伯搓着手跟我爸妈客套,脸上挂着憨憨厚厚的笑容。
伯伯家还有两个年长我几岁的姐姐。很快,我们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每天清晨,大姐姐轻轻敲响我床头斜上方的玻璃窗,我俩一起披着晨雾去跑步。
小姐姐很厉害,会自己修剪刘海。我托着腮,着迷地看她把锋利的刮胡刀片举到和眉毛平齐的地方,嘴角向上使劲吹气,额前的头发触到刀片,纷纷扬扬地落下一些短茬,反复几次,刘海漂亮又自然。
我最喜欢的,是随他们一起搬家过来的一盘石磨。
每隔一两周时间,石磨就会在周末响起一次。石磨开工的这天,就意味着我们又有口福吃到好吃的乐山豆花和豆腐脑了。那简直是节日般的快乐日子。
石磨由两个人负责。一人用勺盛上十几粒泡胀的豆子还有一些水灌进磨眼里,另一人手握木制的磨把画圆推磨。我常常自告奋勇推磨,可是我的力气最多只能坚持十分钟就会败下阵来。
其余的家庭成员都在厨房内外忙活。花生碎,芝麻面,炸黄豆,炸土豆丝,炸面条,葱花,姜蒜末,花椒面,芫荽,芹菜粒,榨菜粒,油豆豉,油辣子,肉末酱......准备工作极其繁琐,样样小料都讲究个新鲜,务必要现吃现做。
生豆浆水倒入一口大锅,小火熬煮,点卤水,至微凝状态。邻居阿姨先给我们盛过来一大碗香嫩的豆腐脑,铺上各种色香味俱全的佐料,入嘴就感觉舌头快要被香掉。
再用锅铲略微施压,让那一锅的白白嫩嫩变得磁实一些,就是豆花了。再横五刀纵五刀,把它分割成若干方块。取一海碗,盛上几块,就是餐桌上的明星菜了。
必须要说明一句,以上所有这些关于豆腐脑和豆花的描述,都来自于我幼时的记忆。如有偏差,请豆腐脑和豆花勿怪。
那滚烫的豆花在碗里一路颤颤悠悠地行过来,落在我家餐桌上。和它一起过来的,还有一碗香喷喷的豆花蘸料。
那是我此生吃到的最好吃的豆腐脑和豆花,没有之一。
那也是我在童年时代对“吃”的最美好感受了。
是的,小时候,提起“别人家的饭菜”,总有几分悠然神往。即使身边的叔叔阿姨不吝言辞地赞美我妈的厨艺,对那种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我像许多热爱新鲜感的小孩一样,总是选择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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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后来,我大学毕业留在了北京。妈妈的味道也像候鸟一样,每逢天气回暖,就飞来北京。
隔了一段时空距离,再回望爸妈的味道,就觉得又是亲切又是想念了。
尤其,当我也开始学着做一个小厨娘的时候,更觉操持一个小家庭饮食生活的不易。
好朋友突然来家里玩,妈妈热情地招呼人家留下吃饭。我跟去厨房:家里没什么可吃的,我们还是去外面餐馆吃吧。妈妈信心十足:不怕,我有办法。
一副鸡架煲出的清汤还剩半锅,烧开备用;几粒干虾米剁细,加入半碗肉馅,又放入姜末花椒面鸡蛋清等调了味,捏成小馄饨;冰箱里最后几根香葱切成细细的葱花。
半个时辰后,一人一大碗鸡汤馄饨吃得满足。
朋友使劲地夸:阿姨做饭太好吃了!
以后几年,这位朋友每到我家,必殷勤建议:咱们就在家里吃吧,请阿姨随便做点就好。
还有一位朋友,念念不忘我妈炮制的各种汤菜。
再到后来,我用四川家人传授的一招半式,竟然也征服了很多北方人的肠胃,尽管我的出品大不如爸爸妈妈的味道。
这才醒得,小时候以为的稀松平常,在别人眼里,却也是令人惊艳的“别人家的味道”。
Endless
舌头不会说谎
文 | 剧不终
图 | 据CC0协议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