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从秦淮河的水波里漫上来的。先是将河对岸染成半透明的青灰色,再沿着石阶爬上岸,最后像一块浸了水的蓝布,轻轻压在岸边的香樟树上。
我下班路过这里时,正撞见那排熟悉的红色展板从绿栅栏后探出头来——相亲角又出摊了。路灯刚亮起,暖黄色的光穿过香樟叶的缝隙,在展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偶尔会拍一页发给葛小姐。
最左边那块写着"男,88年,国企工程师",墨迹被太阳晒得发浅。中间的"女,93年,教师,觅性格温和男士"旁边,有人用铅笔淡淡画了个勾,又被橡皮擦掉,留下浅灰的印子。
栅栏上还牵着绳子,晾衣夹夹着更窄小的纸片,风一吹就簌簌地响。"女,85年,自营公司""男,79年,离异带女""女,91年,医生,要求有独立住房"。
这些纸片像一串串被风干的心事,在暮色里轻轻摇晃。我数了数,二十米长的栅栏上,夹着五十六张纸片,其中三十七张写着"女"。
穿橙色T恤的阿姨推着买菜车走过,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声。她在第三块展板前停了停,眯起眼睛看"男,90年,IT行业"那行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把上的布袋。
三秒后,她直起身,继续往前走,背影混进渐渐浓稠的暮色里。整个过程中,没有人与她搭话,连驻足超过十秒的人都没有。
武汉的相亲角可不是这样的。但那都是好多年前了。彼时汉口中山公园的相亲角里每块展板前都围着人,阿姨们攥着打印好的子女简历,像交换情报似的低声交谈,穿西装的父亲会掏出老花镜,对着"有房有车"的条款逐条核对。
现在,香樟树的影子越拉越长,几乎要将宁城秦淮河畔这里的整个相亲角吞没。穿运动鞋的姑娘戴着耳机匆匆跑过,马尾辫甩在身后,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展板上瞟。
骑电动车的大叔按着喇叭穿过人群,车筐里的公文包晃了晃,差点蹭到"女,95年,公务员"的纸片。只有卖炒货的大爷推着三轮车经过时,多看了两眼"男,82年,离异无孩"的展板,嘴里嘟囔着"这年纪,孩子该上初中了吧",但声音很快被晚风卷走。
那些红底名单上的"身高175cm""月薪1.5万""本地户口",忽然像旧时代的船票,被时代的浪头拍在了沙滩上。
展板的落脚处写着:有人等,有家回。红底白字,被磨得有些模糊,却在路灯下透着点暖。风把秦淮河的水汽吹上岸,带着点潮湿的凉意。
我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路灯的光晕里,香樟树的影子在展板上缓缓移动,那些年龄、职业、要求,渐渐和树影融在一起,变成模糊的色块。远处秦淮河上的游船亮了灯,光斑在水波里碎成一片,像撒了满地的星星。
或许这些红底名单终将被时代的风吹散,但总有人会记得:在某个暮色温柔的傍晚,秦淮河畔曾有过这样一个角落——有人用最笨拙的方式,写着最朴素的期盼。
有人在匆匆赶路的间隙,为某个陌生的名字停留过三秒;有人把对"家"的渴望,夹在香樟树与秦淮河之间,等一场或许会来的相逢。
就像此刻,晚风正托着一张"女,92年,护士"的纸片,轻轻贴在"男,91年,医生"的展板上。它们在暮色里挨在一起,像两瓣被风吹到同一片叶子上的露珠,沉默着,却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