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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庵热死过人。我没见过,但听我爷爷奶奶说过。说是六月天里,有人光着膀子顶着烈日在田里干活,回家后,噗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家里人大喊:“不得了了!发痧了!快来帮忙啊!”一群人涌进来,有掐人中的,有端来凉水拍打脸的,有扎针放血的……如此这般,一阵配合默契的忙碌,有人醒了,有人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醒来的是多数,没醒来的是极少数。无论是多数(可见数量之多,经验之丰富),还是少数,都印证了桃花庵的热。
当然,桃花庵并非一年到头都热,它四季分明。或许正因为这种分明,才有了严寒和酷暑,才让热值窜到了高峰。
一向以冬暖夏凉著称的桃花庵土屋,在烈日的炙烤下变成了一个个蒸笼。屋里的泥土地下总像有火在温着,不再沁凉;屋顶的瓦恰是蒸笼盖子,捂着里面,蒸汽腾腾。在这中间,一块块垒砌的黄色泥土砖,被晒得发白,鼓出一道道细小的裂缝,就像快出炉的白面馒头。
然而,不管怎样,家里总比外面是要凉快一点,毕竟有了对太阳的遮挡,有着泥土的庇护。于是,鸡鸭都不出门了,狗趴在阴暗的角落里舔着舌头不断呼气。到了晌午时刻,树上的蝉们也被晒晕了似的,没有任何响声。
茶时过后,人们不再出门,田间地头的活儿只在早晚做,避开着毒辣的太阳。其他时候人们永远摇着蒲扇,只是蒲扇摇出的风也是热的——但总比没有风强。
到了夜里,白日捂着的热开始回返,屋里更是燥热难安,无法入睡。有汗从背上沁出来,洇湿了草席,翻来覆去黏黏的,像在身上涂了层米浆。有人起身,干脆坐到屋外的坪里摇蒲扇,一直到下半夜空气回凉,才再上床。我爷爷干脆搬两条长凳,取下一扇木门,架起来,就呼呼大睡。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星空,周身是黑黢黢的群山,耳畔有虫鸣狗吠。我跟着爷爷睡了一会儿,就莫名地感到害怕。一种恐惧感从四周袭来,从天上压下来,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爷爷的鼾声丝毫不能给我踏实,反而让我更加难安:我的爷爷,他会不会突然死了?会不会突然有人从那影影绰绰的树丛里窜出来?我不能再想下去了,赶紧冲进屋里,钻到奶奶的床上。奶奶依然一下一下地摇着蒲扇。
总有人问爷爷:你就不怕吗?我爷爷笑了笑回答:怕什么?世上的鬼都是自己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