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十年刀,终斩仇人头

十年了。


沧州城里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靖王府门前的石狮沉默地注视着十个春秋的轮回。府里下人间私下嚼舌根,总会提到那个守在王爷寝殿外的哑巴奴仆,阿默。


他总是低着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背微微佝偻着,像是一棵被风雨吹打得失了形状的老树。每天拂晓,王爷起身,第一个进殿伺候的必定是他。铜盆、温水、布巾,最后,是那双绣着四爪蟒纹的云靴。


他会跪下,用那双布满粗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捧起王爷的脚,细致地套上绫袜,再穿上靴子,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十年如一日。王爷偶尔心情好,会用靴尖蹭蹭他的肩,戏谑地叫一声“狗奴才”,他便将头埋得更低,肩背却绷得像一块铁。


没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他生来就是王府里一块会喘气的垫脚石。只有极少数夜深人静还未睡去的守夜人,或许曾见过,这哑巴奴仆偶尔会抬起头,望向王府那深不见底的檐廊深处,眼神空茫,里面像是沉着一整片冻透了的寒夜。


今日清晨,与往常并无不同。寝殿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靖王爷斜倚在榻上,尚未完全清醒,带着宿醉后的慵懒,将脚伸了过来。


阿默跪下,捧起那只养尊处优的脚。触感温热,甚至能感觉到皮肉下血管的轻微搏动。他拿起一旁温着的布巾,仔细擦拭,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然后,是那双柔软的内衬绫袜,再然后,是那冰冷而昂贵的蟒纹云靴。


他的手指探入靴筒,一如既往地整理着内部的褶皱,确保王爷穿着舒适。十年来的每一个清晨,他都在重复这个动作,指尖熟悉这靴子的每一寸内里,比熟悉自己的掌纹更甚。


可今日,就在他指尖习惯性地滑过靴帮内侧一道近乎无法察觉的细微接缝时,触感…微微一硬。


像是一粒沙子,藏在最柔软的丝绸里。


他的呼吸刹那间停滞了一瞬,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根指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动,声音大得他疑心整个殿宇都能听见。


来了。十年匍匐,十年屈辱,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死水般的麻木,手指却以一种近乎痉挛的谨慎,极慢、极轻地探入那道缝隙。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一丝粘合处,指尖触到了一片薄而韧的物体。


是一张纸,被折叠成极小的一块,藏得天衣无缝。


灭门之夜的烈焰瞬间烧灼了他的神魂。父亲临终前将他推入枯井时那双血红的眼,母亲凄厉的惨叫,师兄弟们倒下时不甘的怒吼,还有那冲天的火光,将沧州第一剑门“天枢阁”烧成一片白地…所有被强行压抑了十年的惨痛与仇恨,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几乎要冲垮他理智的堤坝。


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每一次细微的震颤都牵扯着十年积郁的杀意,滔天巨浪般在他体内奔涌,冲撞得他骨骼都在嗡鸣。他需要极力克制,才能不让那毁灭一切的气息透体而出。


“狗奴才,”


头顶传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居高临下的玩味。


“摸够了没有?本王的脚,就这般让你爱不释手?”


王爷似乎并未察觉异常,只是像过去十年中的任何一天一样,习惯性地训诫着脚下这卑微的物件。“今日手脚怎地这般迟钝,看来是平日对你们太过宽宥…”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跪在地上的那个奴仆,抬起了头。


靖王爷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张脸。依旧是那张平庸的、布满风霜痕迹的脸,可那双眼睛——不再是十年来的浑浊、温顺、麻木!里面像是骤然掀开了地狱的盖子,涌动着的是冰封千年的酷寒,是熔岩翻滚的暴烈,是几乎能将他灵魂都刺穿的锐利与恨意。


那双眼睛,正直视着他。毫不避讳,毫不卑微。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沉得压人胸腔。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都仿佛冻结在了半空。


阿默,或者说,十年前那个本该死去的天枢阁少主林烬,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片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胆寒的平静。


“摸够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刮过靖王爷骤然僵住的脸。


“王爷的血,会比鞋更烫吗?”


话音落下的刹那,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靖王爷的四肢百骸。他张嘴欲呼,欲斥,却发现喉咙像是被那双可怕的眼睛扼住,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几乎在同一瞬间,林烬动了!


跪伏的身形如一张拉满的强弓骤然弹起,原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那件穿了十年的粗布奴仆衣衫在空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裂帛之音——嗤啦!


一道光华自他腰间炸起,清冷、凛冽,如暗夜里劈开混沌的第一道闪电!


那不是凡铁该有的光芒,那是凝聚了十年屈辱、十年血恨、十年磨一剑的森然杀意!


剑光匹练般直刺榻上之人,速度快得超越了目力所及,只余下一片灼人眼眸的寒。


靖王爷终究是马背上打过天下的枭雄,生死关头的本能让他猛地向后一仰,同时一脚踹向身前的小几,试图阻挡那索命的寒芒。


“放肆!”怒吼终于冲破喉咙,却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颤音。


紫檀木的小几在剑光下无声无息地裂成两半,轰然向两旁倒去。杯盏、香炉砸在地上,碎裂声、香灰弥漫声刺耳无比。


剑尖却毫无滞碍,穿透弥漫的香灰与飞溅的木屑,直逼王爷咽喉!


寒意砭骨。


王爷狼狈不堪地翻滚下榻,扯过厚重的锦被砸向身后,身形暴退的同时嘶声力竭:“来人!有刺…”


“客”字尚未出口,林烬的身影已如鬼魅般贴至近前。


十年为奴,他熟悉这间寝殿的每一寸地方,熟悉靖王爷的每一个习惯,甚至熟悉他遇袭时可能的每一个后退方位。他等的,就是这毫无预警、近在咫尺的绝杀一击!


剑势再变,不再是直刺,而是化作一道凌厉的弧光,自上而下,宛若九天落雷,斩向王爷头颅!


退无可退!靖王爷瞳孔紧缩,眼底终于映出了那彻底冻结的、名为死亡的光华。他猛地抬手格挡,袖中一柄贴身短刃滑出,堪堪迎上。


“铛——!”


金铁交鸣的锐响几乎刺破耳膜。


短刃应声而断!


那十年藏锋、一朝出鞘的剑,凝聚着太多的恨与决绝,岂是仓促间的格挡所能抵御?


剑锋劈断短刃,其势不减,狠狠落下!


血光迸现。


一声压抑的痛吼从王爷喉中挤出,他踉跄后退,肩头至胸前一道深刻的剑痕狰狞外翻,鲜血瞬间染红了明黄色的寝衣。


林烬一言不发,眼神冷得像是万古不化的玄冰,步步紧逼。第二剑随之而起, simpler, deadlier, 直取心口。


殿门外,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惊呼呵斥声如同沸腾的水般骤然炸开。侍卫们终于赶到。


“王爷!”


“保护王爷!”


“拿下刺客!”


锋利的矛尖与雪亮的刀光从门口、从窗外涌入,映得满室生寒。


林烬对周遭的混乱恍若未闻,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染血的身影。剑尖依旧稳定地递出,无视身后劈来的刀,侧面刺来的枪。


他甚至不闪不避。


嗤!一柄长枪从他左腹洞穿,带出一蓬血雨。


他却借着这股力道,速度更快了一分,手中的剑,化作此生最后、最绚烂、最决绝的一击。


“噗——”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沉闷而窒息。


靖王爷的动作彻底定格,他踉跄了一下,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柄没入自己心口的剑。剑身清亮如秋水,映出他自己扭曲惊骇的面容。


林烬的手紧紧握着剑柄,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盯着那双迅速涣散下去的瞳孔,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审判,砸入对方逐渐沉沦的神智:


“这十年…我天枢门一百三十七条亡魂…”


“…在下面等你。”


他猛地抽出长剑。


血,温热、粘稠、猩红,果然比那冰冷的鞋靴烫得多,溅了他满手满脸。


靖王爷的身体重重向后倒去,砸在那张他曾经无数次享受尊荣的卧榻上,发出最后一声闷响。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寂静了。


林烬拄着剑,摇摇欲坠,腹部的伤口血流如注。他环视周遭那些惊骇欲绝、却一时不敢上前的侍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类似于解脱的神情。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那双沾满王爷鲜血的手指尖,抽出那张藏在靴子夹层里、染了点点猩红的薄纸。


信。


他不必再看。


殿外阳光刺眼,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十年前的沧州桃花,开得如火如荼。


父亲、母亲、师兄师姐们站在树下,笑着朝他招手。


他也笑了,迎着无数刺来的兵刃,挺直了那佝偻了十年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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