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仇人养大的医女,奉命监视太子。
那夜他咳血不止,我认出是义父下的千机引。
太医院集体摇头:“此毒无解。”
我沉默着割开手腕,将血滴进他唇间——
千机引的解毒引子,是至亲之血。
龙榻前烛火摇曳,皇帝突然驾临。
他抚摸着太子苍白的脸:“若救不活,你便殉葬。”
袖中半块螭纹玉佩硌得生疼。
十年前雪夜,父亲临死前塞给我的证物,正与太子腰间那块严丝合缝。
太医院的药气,浓得像是浸透了宫墙的每一块砖缝。那气味钻进人的口鼻,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间,几乎要凝成实质。我垂着眼,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点粗糙的棉布纹理,药气里混杂的苦辛味,一丝一缕,勾缠着更深处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宫灯的光惨白,映得殿内人影幢幢,却又静得可怕,连铜漏滴水的声音都清晰得刺耳。太子寝殿里,那沉重的、撕扯着喉咙的咳声终于短暂地平息下去,只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的风箱般的喘息,从重重锦帐深处漏出来。
“如何?”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冷威压,瞬间撕裂了殿内紧绷的死寂。
是皇帝。他并未踏入内殿,只在那道分隔内外、绣着五爪金龙的云锦帘幕外负手而立。明黄的袍角垂落在地,纹丝不动,仿佛凝固的、带着杀意的黄金。
太医院院判张大人,胡须花白,此刻那胡须却抖得厉害。他深深躬下身去,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一种被恐惧掐紧的沙哑:“回…回陛下…太子殿下所中之毒,其性…其性酷烈刁钻…臣等…臣等无能,翻遍古籍,竟…竟寻不到丝毫头绪…” 他身后的几位老太医,更是连头都不敢抬,身子筛糠般抖着,汗水从他们的官帽边缘渗出,蜿蜒流下鬓角。
“废物!”帘外那声音陡然拔高,像淬了冰的刀锋,狠狠刮过每个人的耳膜。殿内空气瞬间冻结,跪伏在地的太医们抖得更厉害了。
“滚出去。”两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厌倦的杀伐之气。
太医们如蒙大赦,又更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间最后一丝微光,也隔绝了所有的生路。
死寂重新降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方才更甚。只有太子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喘息声,在空旷得可怕的殿宇里回响,如同游丝,随时可能断绝。
我依旧垂着眼,脚步无声地移到那雕龙刻凤的紫檀木榻前。明黄的帐幔半垂着,透出里面黯淡的光线。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挑开一角厚重的锦缎。
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是太子萧景琰。他双目紧闭,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额发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唇角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血痕,那颜色在昏黄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妖艳的暗红。
我的目光落在那抹暗红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这色泽,这气味…太熟悉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
千机引。
这三个字无声地在我脑中炸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义父秘库深处,那个被层层机关锁住、贴着猩红封条的黑檀木匣里,我曾隔着冰冷的琉璃瓶,见过这种粉末。色泽如凝固的胭脂,气味…甜腥中带着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苦杏仁气息,混杂在太子此刻呼出的浊气里,丝丝缕缕,清晰得如同利刃。
义父…养我、教我医术、让我成为他安插在太子身边最隐秘眼睛的义父…他终究还是动手了。这哪里是普通的毒?这是悬在我头顶的利剑,是义父无声的催命符!他要借太子之命,斩断我这颗“棋子”最后的退路,更甚者,是要用太子的死,彻底清除掉我这个知情人!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压了回去。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我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冰凉汗湿的鬓角,拂开一缕黏腻的黑发。指腹滑过他高挺的眉骨。这轮廓…这触感…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拉扯倒转,眼前奢华的宫室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十年前那个冰冷刺骨的雪夜。破庙的残垣断壁在呼啸的寒风中颤抖,断木和积雪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父亲浑身是血,像一片被撕碎的枯叶倒在冰冷的泥地上,粘稠的血染红了身下的残雪。他冰凉僵硬的手死死攥着我的小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块坚硬冰冷的东西塞进我掌心。那上面,雕刻着半只狰狞的、仿佛要腾空跃起的螭龙纹饰,边缘断裂处尖锐硌人。
“阿沅…拿好…活下去…报仇…” 父亲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的血沫。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穿透了风雪,穿透了十年的时光,直直钉进我此刻的灵魂深处。他最后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便再无声息,只余下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我。
风雪灌进破庙,卷起地上的残雪,也卷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温度。我被那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绝望攫住,喉咙里堵着硬块,连哭都哭不出来。就在这时,一只同样冰凉、却带着少年人骨节分明力量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从父亲逐渐僵硬的身体旁拖开。“走!”一个嘶哑变声期的声音在耳边低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被那力量拽得踉跄,跌跌撞撞冲进铺天盖地的风雪里,身后是父亲永远留在黑暗中的躯体。
那救我出风雪、带我躲过追兵的小小身影,那双在破庙微弱火光映照下、透着焦急和坚毅的眼睛…那个雪夜里唯一的、微弱的光源…此刻,竟和眼前这张苍白如纸、陷在死亡阴影中的脸,缓缓重合。
是他!竟然是他!
袖中那半块螭纹玉佩,冰冷的棱角仿佛突然烧红滚烫,狠狠烙在我的臂骨上。痛楚尖锐而真实。我猛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着他皮肤上那令人心悸的冰冷触感。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他腰间——明黄的玉带上,垂挂着一枚莹润的羊脂玉佩。烛火摇曳,清晰地映照出上面雕刻的纹饰:那狰狞盘绕的姿态,那断裂处利落的线条…与我袖中那半块,严丝合缝!
一股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荒谬感瞬间将我淹没。恨了十年,认贼作父十年,小心谨慎地活在他仇人的羽翼下,最终,却是要亲手将那个雪夜里唯一的光源熄灭?喉头那口被强压下去的血腥气再次翻涌上来,带着毁灭一切的冲动。
“咳…呃…” 榻上的人猛地痉挛了一下,身体痛苦地弓起,一大口浓稠得发黑的污血从嘴角涌出,染污了明黄的锦被,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那血的颜色,是千机引深入肺腑、生机将绝的宣告!方才太医们面如死灰的摇头,“无解”两个字冰冷地回荡在死寂的空气里。
不!不是无解!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和决绝,瞬间劈开我混乱的思绪。那念头如此清晰,如此不容置疑,压倒了所有的仇恨、恐惧和荒谬。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几步冲到那张宽大的紫檀御案前,上面散乱着太医们留下的脉案和药方。目光如电般扫过,瞬间定格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青玉小碗上,碗底还残留着一点未曾喂尽的褐色药汁。我一把抄起那碗,碗壁冰凉刺骨,指尖用力得发白。
没有丝毫犹豫,我拔下发间那支最普通不过的素银簪子。冰冷的银簪在昏黄的烛火下闪过一道微弱而决绝的寒光。左手腕内侧,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那锋利的簪尖,狠狠刺了下去!
“嗤——”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皮肉割裂声,在死寂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惊心。尖锐的剧痛瞬间穿透手臂,直冲大脑,让我眼前骤然发黑,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温热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顺着小臂内侧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绽开一朵朵细小、刺目的猩红梅花。
殷红的血,带着生命的温度,迅速在青玉碗底汇聚。一滴,两滴…粘稠而沉重,在微弱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泽,与太子咳出的污血竟是那般相似。空气里,那股原本就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中,陡然掺入了一丝新鲜而浓烈的铁锈味。
我咬着牙,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强忍着腕间一阵阵抽搐的锐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端着那越来越沉、越来越烫的玉碗,一步步走回榻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我俯下身,左手小心翼翼地捏开太子紧闭的、冰冷的下颌。他的嘴唇毫无血色,沾着暗红的血痂。右手稳稳端起玉碗,将那粘稠温热的液体,小心地、缓慢地,倾注到他干涸的唇齿之间。
暗红的血沿着他苍白得透明的皮肤滑落,在唇角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如同某种神秘而残酷的图腾。他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溺水者般的吞咽声。
就在这时——
“嗒…嗒…嗒…”
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沉重韵律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从外殿传来,由远及近,踩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的心脏上。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端着玉碗的手猛地一抖,碗沿险些磕在太子的牙齿上。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来不及了!
几乎是在脚步声抵达内殿入口的同一瞬间,我猛地将那只盛着半碗残血的青玉碗连同那支带血的素银簪子,闪电般塞入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袖袋里立刻传来沉甸甸的坠感和冰冷尖锐的触感,紧贴着我的小臂,如同藏着两块烧红的烙铁。刚割开的伤口被粗糙的布料狠狠摩擦,剧痛钻心,鲜血瞬间洇湿了内里一层薄薄的棉衣。
刚刚直起身,还未来得及抹去脸上因为剧痛和惊惧而无法抑制的冷汗,那道绣着五爪金龙的云锦帘幕,便被一只戴着硕大、碧绿欲滴翡翠扳指的手,无声地撩开了。
皇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明黄龙袍,只着一件深紫近黑的常服。然而那颜色,比夜色更沉,比墨更浓,仿佛吸纳了所有的光线,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填满了这间烛火摇曳、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寝殿。
他步履沉稳,目光如鹰隼,锐利而冰冷,先在榻上太子苍白如纸的脸上扫过,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是痛惜?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那目光便如同两道冰锥,毫无温度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烛火被无形的压力逼得黯淡下去,只在他深紫的袍角跳跃,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将整个内殿笼罩在一片更深的、令人绝望的昏暗之中。那阴影,仿佛也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背上,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皇帝缓步走近龙榻,每一步都踏碎了死寂。他在榻边停下,微微俯身。那只戴着碧绿翡翠扳指的手,宽厚、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掌控生杀予夺的绝对力量,极其缓慢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怪异的温柔,抚上了太子冰凉汗湿的额头。指尖轻轻拂开太子额前凌乱的黑发,动作细致得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这画面本该是舐犊情深,然而在这冰冷死寂、充斥着血腥和阴谋气息的寝殿里,却只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朕的景琰…”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古钟在深渊中撞击,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重量和寒意,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冰冷地敲打着我的耳膜,“他若今夜…醒不过来…”
那只抚摸着太子额头的手,终于停顿下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在昏暗烛光下流转着幽绿的光泽,仿佛毒蛇冰冷的眼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深不见底的目光,穿透昏黄的烛光,再次牢牢锁定了我。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急切,只有一片漠然的、审视蝼蚁般的冰冷。
“你,” 他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比冰锥更刺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一切的口吻,“便去陪他。”
“陪他”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同两道沉重的铁闸,轰然砸落,彻底封死了所有的生路。
我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膝盖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咚”的一声闷响,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坚硬的砖石撞击骨头的痛楚,远不及袖中那两块“烙铁”带来的灼烧感,更不及他话语中那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死亡宣判。
袖袋深处,那半块螭纹玉佩尖锐的断口,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硌着我的小臂骨肉。那冰冷的刺痛感尖锐无比,清晰地提醒着我它的存在——这块父亲用命换来、承载着血海深仇的唯一证物。
而此刻,就在咫尺之遥的龙榻上,太子腰间,那另外半块玉佩安静地垂着,断裂的边缘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两块残玉,隔着生与死,隔着血仇与恩义,在昏暗中无声地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