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联系实际

生活中有很多理所当然却未经审察的原则,比如说“理论联系实际”,而当我们仔细去审察的时候,就会有很多有意思的发现。

“理论联系实际”这句话暗示了一个前提,理论和实际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柏拉图首先区别了这两个世界,他说,当我们说到“马”的时候,我们没有指任何一匹马,而是指任何一种马。“马”这个概念本身独立于各种有形的马,它不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中,而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柏拉图称之为“理念世界”(idea)。

柏拉图继续推论说,现实世界中的任何一匹马,都有死亡的时候,而理念世界中的“马”却是不死的,因此“理念”高于“现实”,理念是现实世界的原型,理念才是更加真实的存在。

两千年后,伽利略把两个铁球从比萨斜塔上扔下来时,在人们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因为它证明了,实践是检验理论的标准,理论是源于实践的,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这里我们把理论看成是理念世界中的一种结构化的存在,structured idea)

这就是科学精神。科学重新规范了两个世界,科学怀疑一切理论,认为一切理论都是对现实的暂时的近似的解释,同一个现实往往有多个理论试图加以解释,就像盲人摸象一样,你不能说谁对谁错。这让我想起了教练培训中经常提到的一句格言,everybody is right, but partially。

那么,当两个世界发生冲突时,我们是改变现实呢?还是改变理论呢?

你会说,当然是改变理论啦,现实又没法子改变的了。说的是这个理儿,可是真正能做到的人却不多。

首先,人的本性是执着的,执着什么呢?执着我们内心的声音。我们内心的声音就是指导我们认知这个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上如何行走的理论。当人们发现现实与内心不一致时,更容易无视现实,闭上眼睛退缩到自己的内心世界。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别人的时候,都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一轮到自己,就变成了坚定的“理想主义者”(这时候的理想大多是一种盲目的愿望 blind wish),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候宁愿死在墙根也不回头。

其次,我们所说的现实,其实都是被我们内心的理论渲染过的现实,特别是在社会现实领域(social reality,区别于物理现实physical reality)。因此每个人眼中的“现实”都是不一样的。在面临冲突的那一刻,我们已经被我们内心的理论绑架了,我们看到的都是我们想看到的,我们不想看到的都被我们内心的理论过滤掉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助我们挣脱理论的束缚,更接近现实一点儿呢?

有啊。

第一个办法,我们老祖宗早就告诉我们了,那就是中庸之道。

孔子说,“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大意是,舜真是有大智慧的人啊!他喜欢提问,又善于洞察浅近话语背后的含义。他处理信息的原则是隐恶扬善。他行动的原则是秉持中道,各方面的观点他都了解,付诸实践的时候又很灵活,怎么做最有利于老百姓他就怎么做。这就是舜之所以为舜的地方吧!

中庸之道就是理论联系实际,中(去声)是命中的意思,恰到好处的意思,不是折中的意思。庸是平常的意思。中庸就是大事小事时时刻刻保持中道,保持中道就是保持灵活性,过与不及都会导致僵化。用大白话来表达中庸之道,就是“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白猫黑猫代表不同的理论,真正应用到实践中还是要看情境看效果,所以中庸之道是彻底的实用主义。

美国作家菲兹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曾经说过,“检验第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在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时仍能保持行动能力” (The test of a first-rate intelligence is the ability to hold two opposed ideas in mind at the same time and still retain the ability to function.),这算是中庸之道的西方解释吧。

菲兹杰拉德这句话还暗示我们,要想秉持中庸之道,你内心要能容纳多个不同的观念,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观念,如果你心里头只能容纳一个观念,那就是一根筋了,离中道远着呢。

中庸之道描述了人们在实践世界里如何有效行动,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人们常常会混淆理论世界和实践世界,如果把中庸之道搬到理论世界里头,就变成没有原则不辨是非的老好人了,而这正是孔孟两位老师所坚决反对的,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孟子进一步解释说,“言不顾行,行不顾言...,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愿也。”

第二个方法就是多聆听别人的意见。因为我们都是凡人,必须接受自己容易被内心的声音所绑架这个现实,所以要多开几扇窗户,让更多的阳光和景致飘进来,内外交流你的内在才会充满生机。孔子赞叹大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们把自己禁闭在理论世界中,就会变成教条主义,从而失去在实践世界中的灵活性,就像菲兹杰拉德说的“失去行动的能力”。而原教旨主义则是教条主义中的教条主义。

知识存在于理论世界中,而智慧存在于实践世界中。从知识到智慧,是理论联系实际的过程,也是自我解放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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