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广新
一
早年的初夏基本上是在学校的忙碌中度过的。但不能说完全没有印象。
那时节闹饥荒,总是饥肠辘辘。因而首先关注的不是美景,而是能够充饥的大麦了,在小麦尚未成熟之前,大麦先熟,麦仁汤清凉滑爽,大麦面馍馍,虽然皮肤略黑,但吃了大半年玉米红薯的肠胃,一旦有大麦吃,怎么着也要比粗糙的苞米要绵软顺口许多。享用大麦盛宴就像是在春节到来之前,先来个小年那样让人充满欣喜与希冀。正因此,对大麦我们多了一些关注,多了一份喜爱。连片的大麦地,仿佛一副淡青色的绸缎在月光下闪烁着光泽。微风吹来,阵阵涟漪翻滚着向远方退去,有时风向一转,也会有朝着小径上踽踽而行的人漫过来,淹没了道路,让你感觉到仿佛置身海洋之中。
大麦穗一律低垂着,非常低调,不像油菜花那样张扬,那样空开尊口随便许愿。它颗粒饱满,更惹人怜的是它的麦芒,修长柔弱,极像女孩子俊眼上的修眉。大麦的谦和引来许多顽皮的飞蛾与小虫,它们噼噼啪啪的响着,在麦棵上飞飞停停,此时正是野鸟抚育时节,浓密的麦丛里不时有野鸡,鹌鹑,秃鷢鷢扑鲁飞起,翅膀几乎擦着麦浪,它飞不了多远又会在行人离开后迅速返回。无边的麦浪之中,时常有一棵两棵桑树或柿子树矗立,迎风摇曳,就像巨大的搅拌器将果香与麦香搅拌一起,诱惑的人到树下清一块领地,把草帽真在头下,去周府一游。外面热浪滚滚,树下却凉风嗖嗖。
二
大麦收割完毕,五谷神用他的排刷,蘸了一些太阳的染料,涂染在深绿色的连片的麦田上,于是杏子黄了,南瓜的花朵黄了,小麦也羞答答地黄了。
“蒜黄算割”不知疲倦地从西山飞到东山,从塬下飞到塬上,告诉人们算黄算割(变黄边割)那声音是极其凄惨的,是焦灼万分的。
这是庄稼人都知道的一个悲惨的故事:一个农夫为了挣几个钱,去塬下当麦客。当他风风火火赶回塬上自家地里准备收割时,却发觉他的麦子因为熟透而全落到地里面,他急火攻心死去了,但善良的他阴魂不散,化成鸟每到麦收季节,就不厌其烦地提醒人们算黄算割。
听到这鸟急切的呼唤,庄稼人都紧张万分。毕竟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料,为了这一料庄稼,他们汗滴禾下土,黄牛一般将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早晨雾气笼罩在无边麦田里,鸡未叫,狗不咬,麦地里已经闪现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搭镰,扎捆,搬运,一切都要赶在太阳喷吐热气之前结束。否则经太阳一晒,噌噌噌的暴响声中,一颗颗麦粒就会掉落田间而无法回收。
麦子运回来啦,人们又像是摊煎饼那样一圈又一圈,有里向外将麦子摊放在场院里。太阳出来了,地上的湿气渐渐退后到墙根、大树下,本来是精神抖擞的花草,此时像是挨批斗的坏分子个个都低下头,蔫里巴几的。原本蜷缩在一起的等着热气挤干他的水分。
在太阳的烘烤之下,麦秆伸展腰身,蓬松起来了,弹跳起来,你推搡我拥挤,热哄哄地烦躁地翻身,总想给自己留出喘息的空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饱满的颗粒如同一个个赤裸的小孩,急匆匆地从包裹它的麦穗中蹦跶出来玩耍,散的到处都是。还有一些颗粒大概是麦子中的女子,缠缠绵绵地就是不肯出来,任你树上的蝉喊哑了嗓子。农人等得不耐烦了赶着石磙子,赶着牲口,走在铺开的麦子上面,硬是将他们挤压出来。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用杈将麦秸收起来,堆成妇人家的发髻模样,圆圆的,矮矮的,像大地上突然冒出来的蘑菇(又像是背靠墙壁蹲踞守院的黄犬。当然也有高大的那种,黄灿灿的麦秸越堆越高像小山一般。“稻谷堆得圆又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块白云擦擦汗,就着太阳吸袋烟。”我想稻谷生于南方,烂泥潭一般的地面是无法堆放如此高的稻谷。这是吹牛。但麦秸是可以这么堆放的。
此后大概四五天,就要晾晒麦子,一为除湿,免得发霉或者长出芽来,二是杀死寄生的虫子虫卵。晒麦子时节夏天的大劲已经过去。麦子摊在场院当中,主人则找个目光能及的树下,安一方黑釉湖枕,铺一领芦席,往上一躺,翘起一腿摇晃着,听着戏匣子里自己喜欢的《金沙滩》,贠安民的杨老令公,余巧云的花旦都像是吃了一辈子的然面,就是永远都消受不够。大概是受了农人欢快情绪的感染,燕子从身边悄悄飞过,翅膀差点能刮着他翘起的脚板。微风吹拂的小树好像也如同在舞台上合唱的小姑娘手拉着手随着节拍摇摆。躺在席子上,农人的梦就做开了:忙了好一阵子,现在是最惬意的时光。大白的馒头,细长的燃面,博亮亮的穰皮,喷香的煎饼,还有咬一口香气飘到三里外的饺子,包子,油条,油旋旋,哎呀,想起来就禁不住流口水,这日子就一个字——滋润。
晒完麦子,已经太阳西斜了,天凉了,凉风从树梢刮来,这正是扬场的好时机。精壮的汉子手持木掀满满铲上一锨朝空中撒去,于是腾空的麦粒、麦糠像飞舞的蝗虫,又像是飘舞的金粉,被风吹着落到很远很远的路边,崖畔,好像飘落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