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浮萍（上）——民国往事

於恢

第三章 乱世浮萍（上）

书含被强行拖进黑车前，看见母亲抱着父亲的狐皮大衣追了出来，月白旗袍的下摆还沾着泥点——那是她去年在永盛绸缎庄挑的料子，当时母亲说："等你毕业，就用这料子给你做嫁衣裳。"此刻大衣被风吹开，露出里面暗纹绣的并蒂莲，金线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汽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书含手脚被人捆住，嘴里也塞满了布条。她想起今早帮母亲整理旗袍店账本时，瞥见夹层里掉出张泛黄的照片——穿军装的年轻男人搂着穿学生装的母亲，背景是广州起义时的断壁残垣。"死丫头看什么！"母亲劈手夺过照片，相框角磕在她额头上，留下道红印。

妓院里的铜盆水冒着热气，老鸨捏着书含的下巴硬往脸上涂香粉："小模样挺标致，怎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书含盯着镜中陌生的脸，忽然想起刘枫说过的话："真正的美人，应如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她张嘴狠狠咬住老鸨的手指，直到渗出鲜血才松口。"贱骨头！给我绑到东厢房去！"老鸨挣脱后气急败坏地说。

深夜的东厢房里点着胭脂红的灯，书含缩在床角，听见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门缝里钻进点点月光，在青砖上投出狭长的影，像极了琴房里刘枫的侧影。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开了道缝。进来的不是嫖客，而是一个穿黑绸马褂的男人，腰间别着翡翠鼻烟壶，手指上套着三枚金戒指。"你就是新来的书含？"他坐在圆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叫尹瑞，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尹三爷。"

第三章 乱世浮萍（中）

母亲何玉茹站在被查封的旗袍店前，盯着门上"通敌"的白漆发怔。巡警刚走，隔壁米店的王婶悄悄塞给她个油纸包："给，你藏在阁楼的那箱......"话没说完，巷口传来汽车鸣笛，她慌忙把纸包塞进母亲手里："快走吧，听说北伐军今晚要清查余党。"

回到破旧的阁楼，母亲抖着手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二十年前的物件：染血的红袖章、缺了角的《新青年》杂志，还有张叠成蝴蝶状的信纸。展开时，钢笔字在煤油灯下洇成蓝紫色：

玉茹：耐心等待，不日便来娶你。

落款：周明远，光绪三十二年三月十八。"

楼下传来梆子声，时候已是三更天。母亲摸出压在箱底的旗袍，月白缎面上的并蒂莲早已褪色，针线处却透着股狠劲——这是她得知周明远牺牲的那夜，流着泪绣完的。忽然，木板楼梯传来吱呀声，她慌忙把东西塞进墙缝，转身看见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手里拎着盏马灯。

"师母，好久不见。"男人摘了帽子，露出左额的枪疤，正是当年周明远的警卫员阿康，"组织上让我来接您，去香港避避风头。"母亲盯着他腰间的驳壳枪，想起周明远牺牲前那晚，也是这样的雨夜，他隔着旗袍店的木门说："玉茹，等天亮了，我们就去照结婚照。"

"我不去。"母亲忽然抓住阿康的手腕，"我女儿还在妓院里，我不能走......"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密集的枪声，阿康一把吹灭油灯："来不及了，巡警来了！"母亲被拖出后门时，看见自己的旗袍店燃起熊熊大火，月白旗袍的碎片被卷上夜空，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第三章 乱世浮萍（下）

尹瑞悠悠地用茶盖拨着浮末，目光在书含身上打转："听说你是女学生？会弹钢琴？"书含把碎瓷片藏在背后，问道："你想怎样？"尹瑞忽然笑起来，露出金牙："别害怕，我尹某从不为难女人。"说着递过来一个锦盒，"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打开来竟是支金笔，笔帽上刻着"学贯中西"四个字。书含想起刘枫送她的羊毫笔，此刻不知沉在哪个荷塘底。"听说你喜欢那个姓刘的？"尹瑞突然凑近，烟味混着桂花糖的甜腻扑来，"他现在是北伐军的副官，昨天还在司令部喝酒呢。"

书含的指尖骤然发冷："你怎么知道？"尹瑞把玩着鼻烟壶："这广州城里，就没有我尹三爷不知道的事。"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铁钳，"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他的小情人在我这儿过得多快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喧哗声。书含听见老鸨的尖嗓子："军爷，我们这儿可都是正经姑娘......"门被猛地推开，穿军装的男人提着马灯进来，帽檐压得极低，腰间的枪套晃着冷光。尹瑞松开手，懒洋洋地打招呼："刘副官，这么晚来寻乐？"

书含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刘枫的目光扫过她脸上的香粉，喉结滚动着："尹三爷好兴致。"尹瑞笑着拍拍他肩膀："听说你跟弟妹吹了？正好，这儿有个会弹《月光奏鸣曲》的妙人......"

"不必了。"刘枫转过身去，"我来是想告诉你，司令部要征用城西的仓库，尹先生应该不会介意吧？"尹瑞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却又很快堆起笑："刘副官公事公办，尹某人自然配合。"说罢，尹瑞识趣地起身离去。

走廊里的油灯忽明忽暗，刘枫的影子在墙上扑朔迷离。他望着昔日的恋人欲言又止，转身离去时又丢下一句话："明日申时，后巷第三棵槐树下，不见不散。"书含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大步消失在浓重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