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明鉴。臣与郡主,乃宫中同僚,殿下股肱。昔日并肩是为解东宫之忧,今日之谤乃臣处事不周所致。郡主清誉关乎天家颜面,臣万死不敢以私情亵渎。若殿下疑臣之忠,臣请剃度入寺,余生为殿下、为郡主祈福,以证此心至公无私,以息天下非议。”
太子府邸。
信上的字迹,太子已反复嚼透。他指尖一松,那页纸便无声地飘落案头。
太子背过手,在殿内缓缓踱步。烛火将他身影投在壁上,随步伐微微晃动。他忽地停住,低语声在静室里清晰得教人心凛:
“他当真以为——离其一人,吾之青云阙中,便无可驱策之刃?”太子唇边掠过寒冰般的弧度,“庙堂之上,愿为吾刃者,何止百千。”
“几倾天阙于危澜……而今竟欲焚章入空门?”太子喉间滚出一声沉冷的嗤音:“……呵。”
他侧过脸,目光如薄刃般扫向垂手侍立的亲信。
“吩咐李淳,”太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楔入木中,“不必理会。只把人给我看牢——严加看管,一寸都不许错眼。”
稍顿,又道:“明日给他再送素纸去。今日不通,尚有明日;明日不通,犹待后日。”他语势渐缓,字字如沉渊坠石:“我有耐心,可待江海枯、石朽烂。待他笔落成章,合我心意之时,方是终局。”
他唇角极淡地一勾。那笑意未及眼底,只浮在唇边,转瞬便散了。
“我倒要瞧瞧……他能熬到几时。”
“殿下容禀。”一名近卫窥见太子容色尚平,低声进言:“谢大人年少登科,锋棱未敛。天下淑媛何止万千,偶遇一二入眼者,亦在情理之中。”
他略作停顿,见太子并无愠色,方继续道:“然珠玉之侧,未尝不可置明月。若使新人伴其右,假以时日,何须殿下劳神?情疏自生隙,隙阔自成渊。待那时节……风流逝水,各奔东西,方是自然之理。”
青云宫中,更深露重。
青鸾瘫在桌案边,那条伤腿被裹得动弹不得。他整个脑袋埋进臂弯里,就那样压在摊开的书页上,像个被抽了骨的人偶。
金刚山的冬夜寒气砭骨,容若推门进来,带进一缕凛冽的风。她将一件厚袄轻轻搭在他肩上。青鸾忽然仰起脸——烛光下,竟是满面泪痕纵横。
“青鸾?”容若心下一紧,连忙俯身,“可是腿疼得厉害?”
“不是……”青鸾声音嘶哑,熬红的眼里尽是茫然,“容若,我大概真不是读书的料……头要裂开似的,这些字在我眼前飘,半个都进不去心里。”
“青鸾……”容若伸手探他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她指尖微颤,声音却放得又轻又软:“你伤成这样,本就不该硬撑。考不上便考不上,有什么要紧?往后……我总带着你的。”
她说着,用袖角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的泪。那泪水滚烫,灼得她心口发疼。
“咱们不看了,好不好?”她扶住他手臂,“我扶你去歇着。”
青鸾却忽然攥住她衣袖,攥得指节发白。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才挤出破碎的声音:
“容若……我天天盼他回宫,又天天怕他回来……他若看见我这般不成器的样子……。”
话没说完,泪水又涌了出来。这回是滚烫的,混着少年所有的委屈、不甘,和那点不敢宣之于口的愧怍。
“离考期……只剩不到十日了。”青鸾的眼泪滚下来,声音里浸满了恐慌,“我眼前发昏,书上的字都在游走……我、我该怎么办?”
“你啊……”容若将他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声音沉静如水,又带着磐石般的稳,“听着,青鸾。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最好的。今天如此,往后千千万万个日子,也如此。”
她抬起他的脸,用帕子轻轻印去那些滚烫的泪痕。
“我向你保证,我和他——我们绝不会丢下你,一刻也不会。”她的目光坚定,望进他惶然的眼底,“功名不过身外浮云,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你自己的身子和心神养好。即便此番不顺……那又如何?不过半年光阴,待春深叶茂,我陪你整装再赴考场。”
“路,永远都在那儿。”她说的一字一字,清晰而温柔,“只等你愿意重新启程。”
时值深夜,宫道寂静。容若扶着青鸾,两人走得缓慢,青鸾那条伤腿每一次吃力地挪动,都让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行至尚医局外石阶下,却见前方灯火晃动,一行人迎面而来。为首的正是周祁,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团金褐茸毛——是那只金铃客。那犬儿似乎精神不济,蔫蔫地蜷着,身后跟着四五名提着灯笼、神色焦急的宫人。
两拨人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打了个照面。
周祁脚步一顿,目光先落在青鸾裹着厚布、行动不便的腿上,又扫过他苍白汗湿的脸,最后才移向一旁沉默的容若。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鼻腔里溢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哧”。
怀中的金铃客却忽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喉间发出断续的、警告般的低吼,一双乌亮的眼瞳死死盯住青鸾,忽然又龇起牙。
周祁身后一名年长宫人上前半步,声音尖细:“前方何人?见了周大人,还不行礼?”
青鸾垂着眼,身子微微一僵,忍着腿痛便要躬身。容若见周祁怀中的金铃客露出犬牙,扶在他臂上的手却悄然施力,止住了他的动作。
“听见没有?”那宫人见青鸾似有迟疑,又斥道:“说你呢……还不行礼?”
电光石火间,只见容若空着的另一只手在袖底极轻地一弹——
一道赤金流光自她指尖激射而出,竟化作一只巴掌大小、通体燃烧般鲜艳的金凤!那金凤无声振翅,直扑周祁面门。
周祁反应极快,猛一偏头,金凤擦着他鬓发掠过。他怀中金铃客却受了大惊,狂吠一声,四爪乱蹬,竟从周祁臂弯里猛窜出去,“啪”地摔在青石地上,随即拖着一条不便的腿,呜咽着往道旁灌木丛里钻。
“快!快捉住它!”宫人们顿时乱作一团,灯笼晃动,人影幢幢,惊呼与犬儿的哀鸣混作一片。
周祁脸色霎时铁青,顾不得其他,急急俯身去寻那狗。
容若却已趁这混乱,稳稳搀住青鸾的胳膊,低声道:“走。”
两人不再停留,快步踏上石阶,身影没入尚医局洞开的门内。
门外,宫人们费了好大功夫,才从树根下将瑟瑟发抖的金铃客抱出。周祁接过那兀自呜咽的唐犬,抚着它的脊背,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抬眼望向尚医局那两扇已然关闭的朱漆门,眸色阴沉如这浓稠的寒夜。
半晌,他才抱着犬,一步步踏上石阶,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