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关心诗人去处的人,大多舍不得出钱出力沿着昆明一路找一找,联大那些早早表了忠心的学生,也早就找不见半点影子。照我说,在各地游弋穿梭也是作孽,泉城路远,总要有歇脚的地方。
亓海的房子窗口临河,夜里从上游来的米船,偶尔有还不熟悉的桡夫,在急弯处刹不住船,咚的一声撞在屋墙上。被吵醒的船家便会打开窗户骂两句,桡夫也不敢还嘴,只得陪个笑脸速速离去。迎面对窗是一小山,春夏全是绿色,秋天作黄色,冬天因山坡陡峭积不下雪,大部分时间是墨黑的一片。窗下屋脚还有屋主人留下的一堆旧书,拿起翻一翻,全是药店的旧账本,最久远的能到解放前。前屋就是开在街上的药铺子,我的房间不可避免留下了一整墙的草药,夜里就着夏枯草、栀子、草果之类的名字和气味,也能睡个好觉。
温习到这个消失又重新出现的舒心感,我想,我性子不安定的心终于甩开了之前的无可奈何。——我本也不是群居动物。可惜,诗人也是需要市井经验的,不是为了写诗,只是为了生存。收到好友的来信,哪里的名人又画了一副新画,一种新的合金被发明,学校里又张贴了录取的名单,真无意思。自伊走后,这旅行于我来说已和流放没有什么两样了。我亲爱的,亲爱的姑娘,夜里想到她,仿佛有甩不了的监管狠狠的勒住我的脖子……
我对这地方真无感!自傲地称这一切不过是命运的鬼哭狼嚎、虚张声势罢了。突然又觉得羞愧,想起上次这么大言不惭,伊是怎么说我的?
”诗人一句郑重其事打趣的话,引得地上的蚂蚁也笑了。”
这镇中心本有一座小桥,桥墩本来修建时就短,近几年发水之后,更是河面快要与桥面平齐。当地人便不再称“亓河”,改口叫了“亓海”。自明太祖甲辰年封了辰州后,一直到民国三年废辰州府复沅陵县,此地的称呼便没变过。院里随手拿个药笼,放几点肉沫与面渣晚上沉到河底,明早提笼时便能收获几尾鲜鱼。我那药堂的老人却不许我如此钓鱼,认定了我是在糟蹋他的药笼,有时气急了便会把我养在水缸里的鱼再扔回河里。我便常常把鱼煎好给老人端过去。一来二去,我也在老人那儿学了不少真东西,知道了不少事情。所学所知比医学院教科书上不知道有趣了多少,也有用的多。
安下身不多时,我一人坐在入夜渐有寒意的桥墩旁,屈指计算那老人年龄。今夜桥上照例有人一遍遍用叉子叉了草扔进河里,忽然听得这边像是米船又咚咚咚的好几声,然后是一群护送的伙计过去,人人拿着长而细的木棍去接船,人马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共是三百多担的草药,全是从上游送下来的。
我并无闲心管这些事,自己一个人回了药铺。坐在尚有太阳余温的院子里,一手探地,一手做个蒲扇状,来来回回扇动驱赶蚊虫。沿河是吵闹的咚咚声,半夜后下了小雨也不停歇。大街最北端的另一家药铺的老头,尽力挺着驼背,耸着脖子,把脚拉成扭扭捏捏的八字,在石板上的行人道吧嗒吧嗒走过来了。朝那头船管事的头点点头,就钻进了船舱,一晚上都没再出来。原来这商船每百里就要彻底检查一次,防生虫,防水浸。
第二天,大队船只全往下游去了,抛下了几只小船未曾变换位置。小船大多装的也是成筐成筐的草药,只有一只小船,新搭了一箱子特产治肝病的药粉和几个娃娃,要接着去追赶那大船。全船人年龄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才十一岁。昨夜小伙子们回船时,便是寻了我对窗这么个干燥地方,拧去身上雨水,吵的我一夜没睡好,今天想着去闲逛看看,绕过亓海桥去对街,发现一间躲在街缝里的小铺子。那柜台里的伙计看我一眼就蹦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是你!是你小子!”
我再一看,也认出了他——教授的大弟子,我和伊那学药的师兄。
“师哥,正是我。教授呢?”
“xx,谁知道什么中了什么邪,早早就过世了,夫人也很快带着孩子改嫁了。”他拉着我的手进了院子。“倒是你,怎么来这破地方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呢?怎么样?”
“整点土药,勉强能养活自己。”
我各处一看,书桌不见了,旗子不见了,桌子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包包专治肝病的药粉。我对这药的看法很简单,不过是普通的钙粉多个两三毛钱卖给“当地人”。在亓海工作的,两口子过日子的,带孩子来求医的,总会有信了这鬼话的倒霉蛋。不幸的人们,不幸的病人,稍稍地——从这贩子手中领到心安的药,谁又哪能想到这些?我自觉到一身渺小正如一只小鱼儿,初置身于亓海的水中,冷不丁的被一药笼捉了起来。……这疯子!这,这可厌的东西!……当我愤愤于他毁了教授的气节而皱起了眉时,屋外同坐另外几个伙夫,流露出令人恶心的神气,狠狠瞪了我一眼。
他说躲着卖假药也不是个出路,回去昆明也不是办法。他想戒了烟赌,带着伙计跟我去济南,去木先生那求个职,争一争命运。他说对于他的脑子还是很有自信,自己配了驱虫的药骗人吃了,有效果但病依然不好,来买的人依然很多。他越说越激动,卷起脏兮兮的桌布就要打包东西,我赶忙拦住他,说不急,不急……
离了教授,并不意味着改换招牌,而是洗心革面。我怀疑他有什么别的意思,半月后大家准备动身,我突然说要拉他到那天晚上小伙子们拧衣服的弄堂看看。他仿佛吃了一惊,赶忙把自己关进药铺子,隔窗跟我说:“诗人,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走?……那装船上的白粉……不曾听说……你莫不是故意……”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估计让他好好想想,也不会说出戒了烟赌去济南的话了,我多留在老药堂半月,他同那几个伙夫果真没再找我。
即便恍然所失很久,阴郁模样的诗人并未觉得无理与伤心,——即便他可真是把我吓死了。再看那夜药草送来之后,满城都是新开的真真假假的药铺,小药贩子还能活多久?我所住过的老药堂的生意会不会一蹶不振?又有什么关系?从昆明到亓海,我只为少数几个人而伤心。亓海,亓海,潮起生药香,夜落归离芜。一个孩子过了顽皮,被锁在木门后反省。还有一位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岁月的诗,他慈悲的手曾放掉过不少我捉的鱼,有趣,如今却只能在回忆里感受那掌心的温热。
在那门前门后,是谁无人知晓,亦无可能偷听得什么新闻。
……
不久,终于从邮局收到了消息。听到伊和那什么木先生在济南发了什么新的研究成果,而那在昆明宴会上喋喋不休的骗子——南京的张先生先前突发了什么惊症,到我收到消息时已经去世很久了。——怪不得一直收不到消息。生死真是无常!伊说过去自有许多值得追怀,可是,我,自是一天一天死去了,越来越不懂人情,不分事理,常年失魂落魄求个归宿……
不管怎样,我还是颇受此激励。
2024.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