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老家大门,往左拐,就是村里的一个小广场,每到农闲的时候,这个小广场就聚集了不少人,最多的时候有十几个,基本上都是老人,大家蹲在石级上抽烟喝水叨叨闲话。父亲这代人能来这里聚集的越来越少了。好几次父亲从小广场回来自言自语:张叔摔了一跤就走了,李叔站不起来了,每天都躺床上,王叔好多天没出来,不知道什么原因……
父亲这代人都到了80左右了,已经去了不少,但还有几个身体不错,这几个自然都是小广场的常客。我也经常去小广场,听他们东拉西扯说事,听他们对着60岁出头的人叫小王小李的,叫的时候脸上得意洋洋,好像年龄越大在那一瞬间成为一种优势或优越感。
住在村西的郭叔,高个子,国字脸,虽然腿有点瘸,但走起路来有力,说话声音也洪亮。他一来,屁股还没有坐稳,就开始夸他种的庄稼如何如何好。我听了他好多次,替他总结了三点:第一点是他庄稼种子都是自己培育的,他从来不进种子公司的门;第二点是他的庄稼从来不用机器耕作,全部由自己人工完成;第三点是他的田地从来不用化肥,全部都是用农家肥。他夸庄稼的时候,只要他的邻居高叔在场,就会打断他。高叔长郭叔两个月,和郭叔说话的时候,也许就因为这两个月,一点面子也不给郭叔留,就捡郭叔不想提起来的旧事说个不停,说小郭子你不要吹牛,当年被种子公司上门罚款,还被人家一个什么经理扇耳光,跪在地上求人家不要把一袋子玉米种子带走,是谁帮你把一帮老兄弟喊来围了那帮人的?还有,记不得是那一年了,乡里规定,每家至少要到供销社买两袋化肥,你就是不去买,人家上门又要罚款,还不是有老兄弟多买了两袋给你凑数才没有被罚?还有一年夏天,乡里免费给玉米喷药,你把人家喷药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那次要不是老李在县里工作的姑娘给你说情,不知道你要受什么处理……高叔嘀嘀咕咕数落郭叔的时候,郭叔那张大脸黑红黑红的,就像肿了一样。
郭叔种了十几亩地,以前两个儿子都在身边,都能帮上忙。后来大儿子出去打工,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媳妇,种地的事不管了。老二先去当兵,转业后南方的战友一个电话喊他去帮忙办厂,去了就在广东结婚生子,也很少回来。这几十年,虽然儿子都不在身边,但种地的事没有耽误。这几十年,郭叔跌跌撞撞遇到不少事,都挺过来了。除了高叔数落的,郭叔曾经因为卖小米的事被县里一单位起诉法院说他扰乱市场,事情是这样的:那年秋天谷子收了,村里来了一商户买米,本来县里一单位牵线搭桥已经和村里几家农户定了协议,但商户在村里转了一圈,第二天单方提出违约,宁肯付违约金也要买郭叔的小米,郭叔有多少他就要多少,而且和郭叔约定,五年内买断郭叔的小米。郭叔当然很高兴,但那几家有协议的村民不高兴了,虽然得到了违约金,还是到县里上访了。后来听说省里一个什么领导喝了郭叔的小米,就通过商家给县里做工作,这事才不了了之。这事过了的第三年,高叔悄悄找到郭叔,求郭叔给他提供谷种,并承诺以后谷地绝对不撒化肥。郭叔说你必须换土,就是把谷地最上面的那层土换了,才能种出好吃的谷子。因为最上面那层土,被化肥污染最严重。高叔就去换土,后来高叔的小米也被商家买断了。
高叔也种了十几亩地,他大儿子在身边,每年种地都是一起种。老二老三都在县城开出租车,农忙的时候都回来帮忙。除了高叔自己的十几亩,老大还有二十多亩,大儿子地里都种玉米,机器播种机器收秋,省事,省时间,所以大儿子还有时间在院子里搞编织,小手工都当艺术品卖到县城的商店。每次儿子们回来帮忙收秋,高叔就开始唠叨。高叔的三个儿子都有了孙子,而且都成了家,三个孙子最小的也有三十好几了,就是不生孩子。高叔不敢唠叨孙子,就唠叨儿子,说你们孩子都成了家好几年了,怎么什么情况也没有。三个儿子都不说话,高叔着急了,就开始骂,说都滚吧,不想看见你们,蛋也不下,你们有脸回来吗?见高叔来了气,儿子们开始解释,说你知道孩子们多大压力?说不是不想下蛋,是不敢下啊,你知道房价多高?上学要花多少钱?还有,汽油价格都是香油的好几倍了。一年一年过去,老高的小米又卖了几年,孙子们依然没有“下蛋”,儿子们依然经常回来帮忙种地做事,但孙子们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据说,有一年中秋,儿子孙子都回来了,高叔就在月夜给家里人开会,当然少不了要说“下蛋”的事了,从那天以后,孙子们就基本上不回来了。时间长了,老高不再提“下蛋”的事,但他数落郭叔的次数多了,虽然一次又一次都是同样的话,同样的事。
郭叔高叔这一代人,能经常到小广场的石级上坐一坐的人好像就他们两个了。这两人除了一起说说庄稼,一起互相数落几句,很少说孙子的事。其实郭叔四世同堂了,两个孙子都有了孩子,但都没有回来看过他这个太爷爷。孙子,曾孙子长什么样子,郭叔只看过照片。曾有一年暑假,老二电话说要领小孙女也就是郭叔的曾孙女回来看看,郭叔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好几天,郭叔都在村口转悠,来来往往的车他都要盯着看,后来儿子一个人回来了,说孙子想去青海湖玩,一家人就去青海了。有一次高叔问郭叔是不是夜里睡觉想起曾孙会笑着醒来,郭叔说:“除了惦记着俺那十几亩地,其它什么也不在脑子里了。”当天夜里,郭叔一次又一次翻看家里的照片,看了孙子看曾孙,再看看好久都没有回来的儿子,看着看着,眼睛里有东西掉出来了,落在照片上,把孙子的脸都模糊了。
偶尔我也会想起李叔,以前在小广场看到他,他很少说话,总是坐在台阶上,一直抽烟。高叔本来戒了烟的,看见李叔抽,就和他讨烟抽,一次两次,高叔又抽上瘾了。自从李叔来不了小广场开始,高叔又一次戒烟了。李叔瘫了,在家里躺了几个月,后来被儿子送到乡镇养老院,听说因为烟瘾犯了,曾经有一次夜间爬出养老院的大门,被工作人员一顿揍。李叔早十几年前就因为身体的原因不种地了,把地分给了两儿子。但郭叔庄稼遇到问题,总会问李叔,因为李叔当年是村里的技术员。李叔的两个儿子都在村里,不种地,都把地租给别人种玉米,两儿子都在邻村一家屠宰场打工。自从把李叔送养老院,两儿子就从来没有去看看老人,只有嫁到县城的姑娘经常回来看看老人。小广场的人们说起李叔的两儿子,都是唉声叹气,说李叔白养了两儿子。
我也经常在家乡的田野里走走。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都种了玉米,郭叔高叔种的大豆谷子都淹没在玉米里。据说这几年全村只有郭叔高叔还在坚持种小杂粮,从村东头的山坡到西边的丘陵,从南面的河道到北面的小平原,眼里看到的都是玉米。村里人说玉米产量高,价格高,种玉米比种其它作物赚钱,就是谷子也没有玉米赚钱多,而且种玉米简单,只管撒化肥,没有技术含量。
突然想起小时候秋天的田野,那真的可以用五彩缤纷、五颜六色这些词语来描述一下:紫红色的高粱、金色的谷穗、褐色的大豆、黄色的粟米、花红的眉豆缠绕在高高的玉米杆上…… 好多次在秋风里,我躺在家乡的田野上,看金谷点头哈腰,看高粱红光满面,听大豆噼噼啪啪歌唱。童年,秋的故事都沉在色彩里,我就在那色彩里摇摇晃晃。
也许,再过几年,家乡的田野里再看不见郭叔高叔他们,也再看不见他们种的谷子大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