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太平广记选》之三史王生

有王生者,不记其名,业三史,博览甚精,性好夸炫,语甚容易,每辩古昔,多以臆断。旁有议者,必大言折之。尝游沛,因醉入高祖庙,顾其神座,笑而言曰:“提三尺剑,灭暴秦,剪强楚,而不能免其母乌老之称,徒歌大风起兮云飞扬,曷能威加四海哉?”徘徊庭庑间,肆目久之,乃还所止。

是夕才寐而卒,见十数骑,擒至庙庭。汉祖按剑大怒曰:“史籍未览数纸,而敢亵渎尊神,乌老之言,出自何典?若无所据,尔罪难逃?”王生顿首曰:“臣常览大王本纪,见司马迁及班固云:‘母刘媪’,而注云‘乌老反’,释云‘老母之称也。’见之于史,闻之于师,载之于籍,炳然明如白日,非臣下敢出于胸襟尔。”汉祖益怒曰:“朕中外泗水亭长碑,昭然具载矣,曷以外族温氏,而妄称乌老乎?读错本书,且不见义,敢恃酒喧于殿庭,会所司劾犯上之罪。”

语未终,而西南有清道者扬言太公来。方及阶,顾王生曰:“斯何人而见辱之甚也?”汉祖降阶对曰:“此虚妄侮慢之人也,罪当斩之。”王生逞目太公,遂厉声而言曰:“臣览史籍,见侮慢其君亲者,尚无所贬,而贱臣戏语于神庙,岂其肆于市朝哉?”汉祖又怒曰:“在典册,岂载侮慢君亲者,当试徵之。”王生曰:“应敢徵大王乎?”汉祖曰:“然。”王生曰:“王即位,会群臣,置酒前殿,献太上皇寿,有之乎?”汉祖曰:“有之。”“既献寿,乃曰:‘太上常以臣无赖,不事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孰与仲多,’有之乎?”汉祖曰:“有之。”“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有之乎?”曰:“有之。”王生曰:“是侮慢其君亲矣。”太公曰:“此人理不可屈,宜速逐之,不尔,必遭杯羹之让也。”汉祖默然良久曰:“斩此物,污我三尺刃。”令搦发者掴之。一掴惘然而苏,东方明矣。以镜视腮,有若指纵,数日方灭。

有个姓王的书生,也没记住他的名字,他以三史为举业(指《史记》、《汉书》和《后汉书》三史),读书广博而深入,又好炫耀,喜欢信口开河,在分辩古今史实时,多半都是胡乱猜测。遇到别人有不同意见的,一定要用大话去说服别人。

王生曾经游历沛县,喝醉后闯进汉高祖庙,看着高祖神座,笑着说:“你提三尺长剑,消灭暴秦,剪除项羽,却不能让你老母免除乌老之称,还好意思唱大风起兮云飞扬,你怎能威加四海呢?”在庭院里徘徊游览,毫无顾忌地看了很久,才回到居住的地方。

当晚刚睡着就死了,被十来个骑兵,擒到高祖庙。汉高祖按剑大怒,说:“史书没看几本,就敢侮慢尊贵的神祗,乌老之说,出自哪本书?如果说不出个子曰,你死罪难逃!”王生叩头说:“臣曾经看过大王的本纪,看见司马迁和班固都说:‘母亲刘媪’,而注释说:‘乌老反’,释文说:‘老母的称谓。’乌老之说,见之于史册,听之于师尊,载之于典籍,光明正大,明明白白如太阳,不是臣下敢凭空捏造的。”

(乌老反即乌老切,古代注音的一种方式,取“乌”字的声母,“老”字的韵母,得到“媪”的读音。唐人忌讳“反”字,故将“反”改称“切”。王生不学无术,连乌老反是啥意思都不懂,也敢称“博览甚精”。)

汉高祖更加愤怒,说:“朕的中外亲族(指父系和母系亲族),在泗水亭长碑上写得一清二楚,为什么因为我母亲出自温氏,就妄称乌老?读错本纪,又不懂文字,喝了点猫尿就敢在我庙上撒野,交给相关衙门去治他犯上的大罪。”

话没说完,西南边有负责清道的官吏高声报太公(高祖父亲刘太公)来了。太公刚到阶下,就看着王生说:“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受到如此羞辱?”汉高祖走下台阶迎接太公,说:“这是狂妄自大,骄横无礼的人,其罪当斩。”王生瞪着太公,大声喊道:“臣看史书,发现有侮慢其父亲的人,也没被处罚,贱臣只是在神庙中开了个玩笑,谁能想到就要被处死在大庭广众之下了。”

汉高祖又怒斥道:“哪本典册记载了侮慢父亲,你找出证据来!”王生说:“敢让臣从大王那里找证据么?”高祖说:“当然可以。”王生说:“大王即位后,大会群臣,在前殿设下酒宴,为太上皇祝寿,有这事吧?”高祖说:“有。”

“祝完寿后,大王就说:‘父亲曾经认为儿臣只是个无赖,不找个正经工作,不如二哥努力。如今我的产业,和二哥比,谁的更多?’有这回事吧?”

“有。”

“殿上群臣都山呼万岁,哄堂大笑,以为欢乐,有这事吧?”

“有。”

王生说:“这不就是侮慢父亲么?”

太公说:“这个人不可理喻,应赶快驱逐出去,不然,他一定会将‘杯羹’之事拿出来指责我们了。”(指项羽曾捉住刘邦妻儿老小并威胁要煮了太公,刘邦却以曾与项羽结为兄弟,故刘邦之父亦项羽之父,项羽如要烹太公,“幸分我一杯羹”之事。)

高祖沉默了很久,说:“斩这种东西,会污了我的三尺宝剑。”就叫人抓住王生头发,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一掌过去,王生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东边天色已经亮了。拿来镜子一看,脸上还有巴掌痕迹,过了几天才消失。

《三史王生》出自《纂异记》,载于《太平广记》卷三百一十,“神”类。虽归于神类,实际写的却是人。本文讽刺了一个诗书不求甚解,却喜欢到处炫耀的王生形象,写得颇为生动有趣。不过王生在皇帝面前,也能侃侃而谈,不为威势所屈,还是值得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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