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 菱 角
顾 冰
秋天到了,菱角熟了。
采菱角,是一年中最富诗意的时候。
每年三月,菱宝宝从河底淤泥里,探出娇嫩的绿芽,然后铆足了劲,噌噌噌地往上窜,最后,一口气钻出水面。它的腰肢,能达到数丈,可以说,水有多深,它就有多长。最初,它来到水面,还是羞涩的二片,三片,转眼之间,就从腋窝处,争先恐后地长出层层叠叠的叶片,它迅速地向四周伸展,最后,象团扇一样铺展开来,密密簇簇,河面上犹如盖上了一匹碧绿的绸缎。
菱角的叶片,呈菱形,菱角之名,由此而来。它在三四月份开花,花朵很小,白色。它与人相反,昼伏夜出,晚上开花,白天就闭上了。菱角的家族纷繁复杂,有无角的,二角的,四角的,还有一种个头很小,叫野菱。颜色也有墨绿的,淡青的,粉红的,紫红的。菱角的角很尖,特别是野菱,让它扎着了,细刺很难挑出,会疼上好几天。
采菱,通常是女人的活。工具是一只深帮橢圆形木盆,也叫菱桶,一把木锨。人盘膝坐在木盆里,木锨既能用来当桨划水,又能铲菱角。她们采嫩的,也采老的。嫩菱,生吃,脆脆的,嫩嫩的,甜甜的,老的,煮了吃,又面又粉,比板栗差不了多少。阿妈有时将老菱和五花肉一起红煨,浓油赤酱,老远闻见,便不由得口中流涎。虽然隔三差五采摘,但总有一些老菱漏网而掉落河中。冬闲时,大人们忙着罱河泥呕肥,总要从河泥里捡到不少,但此时的菱角,表皮已经变黑,谓之乌菱,可是,肉还是白白嫩嫩的,春季庙会上,卖得很贵,只有骄惯孩子的,才舍得掏钱。当季吃不了,阿妈把菱角,剥肉,晒干,磨粉,过年或来贵客,加入桂花、白糖,冲成桂花菱粉羹,或做成菱粉圆子,无疑是餐桌上最耀眼的明星。
采菱的季节,也是村上最纠结担心的时候。
那些日子,每当骄阳当空,或夕阳西下,村里的一群孩子,便会簇拥在码头,象迎接凯旋的将士一样,等待一长溜菱桶的归来。一天,我们迎来的,却不是得胜回朝的威武之师,而是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狗叔嬸子脸上挂了彩,公鸭衣袖也被撕烂了。
这种事,每年总会发生。这要追溯到很多很多年以前。村子的南面,有一个村,叫芦荡,仗着人多势众,非说我们村前的那条河汊,是他们的,不许我们采菱,为此,年年争吵不休,不知打了多少年,多少代。
北风不受南风气。一场不可避免的村斗,又在火焰般的怒吼中爆发了。
全村迅速集结了所有战力,在和尚的带领下,扛着锄头、扁担和镰刀,向芦荡进发。
芦荡岂能甘拜下风。那个为首的,叫长毛,嘶叫着冲在最前头。听大人说,太平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又留着长发,故名长毛。往往小孩哭闹,大人便喊,长毛来了,小孩随即吓得乖乖听话。此人真名未必叫长毛,可见其人之凶蛮。
角落村哪是芦荡村的对手。才几个回合,就溃不成军,败下阵来。和尚等年轻力壮,虽受了点伤,但并无大碍。要紧的是,菱花的爷爷,石磙大爹,腿伤得不轻,让人背了回来,躺在了床上。行凶的,就是长毛。阿爹让我阿妈去采了几种草药,捣烂敷在伤口。阿爹是远近闻名的蛇医,很远地方的人,都来找他。
石磙大爹的受伤,让全村人很是伤心,但更多的是咬牙切齿的仇恨。他们在连夜商讨着一种又一种报复的办法。公鸭说,在河里撒上毒药,毒死芦荡村人,和尚说,稻子快黄了,点把火把芦荡村的庄稼都烧了。大爹呸呸两声,不怕减寿?
这时,穆大夫走了进来。穆大夫是公社诊所的,诊所就他一个光杆司令,外科,内科,全能大夫,其实,听大人说,解放前,他只是在城里的药铺,当过几天学徒,啥也不能。穆大夫急得什么似的,结结巴巴,上气不接下气。
原来,傍晚时,芦荡村的长毛被土灰蛇咬了,马上送到穆大夫那儿。他哪会治?他说,长毛的腿已肿得不行,眼睛也看不清了,划船送城里医院吧,怕来不及,去年,有个人让毒蛇咬了,就因为耽误了时间,不治身亡。将长毛直接送来吧,又抹不开面子,恳请石磙阿爹无论如何要行行好。
人们一听,象炸开了锅。公鸭说,报应。和尚说,活该。石磙阿爹也闭着眼睛,不作声。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我知道,死亡在向长毛一点点逼近。
阿妈终于按耐不住,开口了。阿爹,阿妈说,我本不该多嘴,但憋得难受,我说错了,你骂我。长毛打人是有错,但即使是犯罪,也不至于毙命吧?咱们不能老记着仇,还要念人家的好。那年大年夜,咱村食堂着火,烧了年货,芦荡村不是也支援了吗?阿爹,咱两个村子,结了几代的冤仇,你还想让下一代,下下一代,一直这样仇恨下去?
牛牛阿妈,听你的。阿爹吃力地坐起来。
与此同时,长毛被人从门外背了进来。他们其实早在门外候着,只是唯恐阿爹不给看。
很快,阿爹在阿妈耳朵边,嘟囔了几声,阿妈出了门。阿爹的蛇药,是祖上密传,传男不传女,这次是破例告诉了阿妈。不一会儿,草药采来了,捣碎,草汁,喝下,草渣贴在患处。几天以后,长毛神奇痊愈。
从那以后,两村再也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