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毫无预兆地在两天后打电话给我，我有些恼火她的不预先告知。接通电话后，苏菲先和我聊了下家常，我不想把时间花在这里就直接问她是有什么事要问我吗。苏菲听出了我的冷淡，直接问我她工作日常一般做什么，工资多久付，怎么付，合同能不能给她看看。她坦白说她在加拿大有一个姑姑，她姑姑听说她应聘我们公司后，希望我们能讲清这些事。
我很吃惊她居然没在面试那天问老板这些事，也比较犹豫该不该越过我老板讲这些事，因为我很难把握这些问题到底是她当时太单纯没有问老板，还是老板故意隐瞒的。老板擅长玩文字游戏，并把这看做智慧的象征。面试时候他曾对我说我的薪水不仅有底薪，还有销售的提成，每单1%-3%，并且我们的每个单子都是1万加币以上的。这两句话他确实没骗我。但他在当时并没有告诉我，店里接的单不等于我能抽成的单。刚入职不久我问他为什么我没有提成时候，他说前三个月算实习期，没有提成。等到了第4个月我再问他的时候，他才补充我要在展厅外接单才能抽成。
想到天真的苏菲那天在门外太阳下坚定等待的模样，我又想起了入职前忐忑不安的自己。我觉得我不该继续为虎作伥，让不谙世事的留学生被老板所蒙蔽了。事实上我们公司是不签入职合同的。虽然我很希望她来做我的同事，也害怕她会因为这个原因放弃来工作，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应该保持诚实，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听完我说不签合同后果然沉默了。没等她对我开始批判，我就抢着说：“不是公司针对你不签合同，是连我也没有合同，但没有合同不影响移民的，之前公司已经担保了好几个人移民了，别担心。”
我来公司的时候也努力抗争过工作合同，但当时老板一直不松口，为了身份，我妥协了，不再和老板为此事纠缠。工作合同的用途不止是保证员工自己在工作上的权益，还是像我们这样的留学生租房，申请信用卡，申请安省医保卡等的必备材料。上学期间我申请信用卡，银行很痛快就批准了；等我工作时候，因为是自雇类型的工作，银行说要我必须要稳定，至少有半年到一年强有力的收入流水才可以批下来。医保卡也是要求我这样没有本地身份的人，必须在公司工作3个月才可以给我。
老板向我解释自己坚持不签合同的原因并不是他想压榨员工——他也懂只能在工作前3个月无条件辞退员工——他给我解释的原因是，他不懂英文，也不懂法律，害怕我们坑骗他。因为一旦事情落到了白纸黑字，就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了。他又补充说他觉得口头约定比纸面约定更加强有力，就像他家出租出去，没有一次有金钱纠纷，两方都遵守口头的协议。“抬头三尺有神明”他说，这是口头协议的最强力保证。
老板是福建人，可能本身文化就比较敬畏神明，就像我们店里摆的风水石和神像柜。我一直很讨厌这样用道德作为衡量标准的方式，正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德标准，不把事情说清楚很容易两边都判断对方毫无道德。可道德有什么切实意思吗？无非就是一种贬损话术。
老板很崇尚传统美德，比如他强调“推己及人”，但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唯心的做法，在现代社会没有那么大的意义。他没说过他是怎么运用这条美德的，我实际体验是冬天偌大的展厅里他就是不开暖气，冷气从整片的大玻璃传过来。我给老板说我太冷了，老板说：“我都没觉得冷，你这么年轻，怎么会觉得冷。”
法律比道德强有力就在于它有明确的规范，可以方便执行。安省规定室内温度至少21摄氏度在老板眼里没有他的个人感受重要。当我在店里穿着羽绒服的时候，他说你这样穿多难看啊；我戴上了棉手套方便打字，他说在你在室内为什么还要戴手套。当然他只管说这些话，并不在店里久待。
苏菲提出了她需要合同的另一个理由，就是她要租房，需要入职合同。
加拿大的法律很迁就弱者，如果一个租客在加拿大不交房租，房东是无法直接把他赶出来的。按照法律法规来说，房东不仅没有权利把房客的行李搬出去，更不可以切断水电气影响他们的生活，换锁也是不允许的。如果房主不想租给他们了，就要走至少3个月的流程，而这段时间就算房客不交房租，房主也是没有办法的。很多房客就是认准了这条规则去白嫖住所。所以很多房主都会要求看租客的银行流水和工作证明。
针对安省来说，一般个人房主的房子只要求交“首一尾一”（同“押一付一”）当做租房订金，等住进来后就只押尾月租金。房客搬出去前提前一个月给房主说，把最后一个月租金用掉。根据法律规定，押金不能用作由租客造成的房屋毁坏赔偿的保证金，所以房东不能因为租客损坏房屋而主动扣走部分押金。
苏菲自称想租的房子，是公司附近的一个高层公寓。她说房间比较抢手，也有其他人在排，如果她拿不到公司的入职合同可能就无法租到想要的户型，所以非常执着向我示弱求得合同。我懂她的困境，因为一些华人的恶性，现在所有华人都要承担相应的代价。于是我建议她自己写一份“就职证明”，让老板确认她在我们公司入职了，上面标注仅用于苏菲租房使用。
苏菲接着问我有没有什么“就职证明”的例子。我本来对她涌起的同情突然烟消云散，觉得她连一点点小事都不愿意查，这样的同事未来相处起来应该会很累。在她得到想知道的信息后，我们结束了对话。
通过电话后，我给老板提苏菲签合同的事，老板还是没有松口。不仅如此，他觉得我在出卖他，对我再次强调“招人以公司的利益为重”。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觉得我是在帮别人，我和苏菲非亲非故，我帮她是为了公司留下人才，而他觉得我是为了我们的私人友谊。我给老板解释说：“人才难得，再这样下去可能我们公司永远招不到合适的人。之前我给那么多人打电话邀请面试，来的也不多，最后愿意留下来试工的更少。”就算我这么说，老板依旧觉得可选人才很多，不用我瞎操心。
周五，苏菲给公司的微信发消息问我在不在公司，我说：在的。她说帮我打印个东西出来。我一看是入职合同，应该是网上直接下载的，只不过她在上面贴上了公司的logo。公司有两个Logo，一个是黑色底色，一个是白色底色，她贴的是网上最直接下的黑色底色的，也就是我们合同从来不用的那个。我虽然知道我是在冒险，老板已经对我有意见了，但我没有拒绝她。我想一旦她签成了，我的合同也就顺理成章了，我很需要合同来办医保卡。
苏菲联系我时候，有一个客人在公司和老板聊天。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把打印好的合同放在了我的桌子上。没两分钟，苏菲到达了公司，穿着十分清凉，一个露脐T恤配一个很短的牛仔短裤，直接走到前台的桌前，问我：“东西呢？”
老板看到她没有打招呼直接进来感觉很疑惑，也望向了我。我趁那个机会把合同直接递给了老板，说：“苏菲租房子需要入职合同，老板请您签一下。”
老板的语气忍着怒火，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太了解他的个性了，在他的暴怒下，我只有保持镇定才有沟通的余地，只要我语气稍微不稳定一点，一定是更狂风骤雨的指责。于是我不紧不慢地说：“入职合同，苏菲来租房子需要这个。”见他还是一脸不满，我继续解释道：“我都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对公司不利的条款，就是简单说她来公司工作了。”
老板又抓住机会问我：“你做的？”我说：“苏菲做的，我打印的。”我没看苏菲，我不想担任何责任。老板看向苏菲，用那种充满威胁的语气说：“还没说好公司是不是要你，就签合同……”
苏菲抬头挺胸站着，我觉得这不利于她谈判，因为我老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但我也知道签合同是社会都认可的规章制度，她只是按照普世的逻辑来回应老板。她直白地说：“没有合同，我租不了房。”言下之意就是威胁老板如果老板不签，她就不来了。我当时心里很紧张，因为我明白形势是我们选择她，而不是她选择我们。
老板沉默地看向了合同，龙飞凤舞般签了个名字，签字的笔迹和他平时签字的风格完全不同。苏菲拿到合同后就快快乐乐地走了，老板又用质疑的眼神看着我，我想如果不是没有其他候选人，老板应该这时候也是想把我换掉了。
当天晚上老板送我回家时候对我说：“这个苏菲人真麻烦。不太想要她了。”我嗯嗯一句，不想接他的话。老板继续对我讲：“以后少和苏菲来往，她这样的人会害了你的。”见我仍然不回应他，他继续说：“她在骗你，利用你来拿公司的合同。”
老板虽然身在加拿大，但执行的还是国内道德社会的那一套，和他谈法律如同对牛弹琴。我已经不想去争辩我们没有当地身份的人，没有合同寸步难行，甚至不符合全民医保的范围的事了。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苏菲在利用我，但我也需要利用她向老板施压拿到我的合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