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硖石之伤》
沉寂的黑暗,被昏黄的灯光切开一道伤口。月光温柔地悄悄滴落下来,想要为独自饮泣的夜晚止痛。
但是尚未愈合的伤再次被撕裂。火车喘息着穿过夜色,在一座小站稍作休整。
列车员喊一声:硖石!硖石到了,请到站的旅客下车。
林徽因从卧铺上跳下来,打开车窗。车窗外只有远山的黑影和近处的灯火。
硖石?徐志摩的硖石?
他们都没有想到,在返回上海的途中会经过这么一个小站。
夜凉如水,小镇安静地伏在睡梦中。
梁思成拉了拉林徽因的手,轻声说:“下去走走吧,有三分钟呢。”
站台上冷冷清清的。远处山影朦胧,黑的天幕上几颗星星孤独地明明灭灭,看起来像是相隔很近的样子,殊不知宇宙中隔着无数的光年。
镇子吝啬地不愿举出一盏灯光,只有稀稀落落的犬吠声和偶尔响起的更夫的梆子声,温暖着悠长的梦境。
也许你就睡在对面的山坡上,我的朋友,没有诗歌,没有音乐,你就那么睡在冷冷的夜里。你家乡的山水怜惜你,会在清晨为你捧上一缕晨光,小鸟也会为你唱一首歌。可是,我却等不到。在这个小站,火车只有三分钟的停留。也许你不知道,生命里的这三分钟,于我是多么残酷,它无意中把我推近了你,又粗暴地把我拉开,甚至来不及给你道一声问候。
但是你那么善良,那么热情,定然不会计较。你这不是来迎接我们了吗?那星子是你的眼睛,你的问候,也托给晚风捎来了。
伤逝是人类一种最复杂的情感。如果逝者的身后仍然是笼罩着被曲解、被误解的阴影,对于活着的朋友没有比这更让人伤心的了。
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作为诗人的徐志摩的一生,在林徽因的心中处处充满着诗意,诗意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爱、自由和美是他全部的灵魂,对诗歌的真诚和对世界的真诚,是徐志摩作为诗人的基本品格,而这种品格,正需要有人将之传承。
一声长鸣,火车驶离了硖石站。
黑夜再一次沉睡。那纯真的灵魂,再不会有谁来惊扰。
车轮震荡着铁轨,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声响,在林徽因的耳朵里,全都是诗人热烈的诵读: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累坠。
生者和死者,就如同平行的铁轨,永不相交。
梁思成为林徽因披上一件外衣。她向丈夫投来一个感激的微笑。
忽然想起,今天竟然是11月19日,是徐志摩遇难三周年的忌日。正如生命里一切相同,人生中也有那么多偶然。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偶然的日子,又永远地留下一个偶然的相逢,尽管这相逢是匆匆的一瞥。
火车呼啸着在苍茫间奔腾。撞碎了又扑过来的,只是这沉沉的夜。等林徽因再次醒来,火车已经抵达上海站。
来接站的是留美的老同学陈植一帮人。久别重逢,他们十分高兴。在下榻处,竟日盘旋。以往谈笑风生、滔滔不绝的林徽因,这次却一反常态,默默无语。
陈植终于忍不住问:“徽姐这是怎么啦,怎么不讲话啦?”
林徽因说:“你以为我乃女人家,总是说个不停吗?”
梁思成说:“我们来时火车路过了硖石。”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