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去问问
文/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红衣公子手上捻着一串糖葫芦,指尖轻搓着竹签,他启唇咬下一颗沾染糖浆的艳红山楂,咀嚼时腮帮微鼓,像只进食的小鼠。
冬日晨时的升云黯淡无光,他踩着积雪,身上铃佩作响,身边的岁三略微焦躁不安地绕着周身跑动。
温从戈像是毫无察觉一般,慢条斯理的吃完糖葫芦,齿尖咬下竹签挂着的残存糖浆,舌卷进嘴里含化。
树林间,叶子悉数垂落徒留光秃秃的枝丫,间距相同的树木整齐排列,撒下些微细碎光影。
他停下脚步,转身笑盈盈看着身后尾巴藏匿的方向:“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出来?”
寂静片刻,温从戈抬手内力裹签掷签而出,签掼进树干,签尾颤了颤,他轻轻开扇,于身前轻摇。
树后走出一人,那人一身黑衣短摆,衣角无纹绣:“你身上的味道,是香师千尘的暖三秋?”
温从戈微微撩眼看人,按了按手腕儿:“你知道?”
那人嗤笑一声儿,满眼嘲讽:“当年被打断四肢沉塘的香师千尘,可谓是江湖人尽皆知的荡妇。她独制的名香,如何不知?香方录在你那儿?你和她,什么关系?”
荡妇?
温从戈心口刺痛一瞬,便微微眯眸,合扇收进掌心,指节攥扇骨几分用力,唇畔笑意悉数收敛,后面的话早已被忽略了个彻底。
对子骂娘,是为无礼。
舌尖儿舔过腮内,顶起些微的弧度,温从戈倏然怒极反笑:“想知道?下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那人目光一冷,剑锋出鞘,几步踏来,出剑劈砍。温从戈合扇为棍,负手作挡一挥,卸下人剑力。开扇为刃,横挥向人脖颈,那人身子后仰躲开。
人剑锋一转身旋,剑紧跟而出,他脚步一点轻功退后躲其锋芒,在人剑锋再度挥来之际,左手贴腰际佩刀,指尖弹刀出鞘,侧身以刀刃将其剑锋拦下。
温从戈回扇收腰,一掌挥向人将人击退,那人躲开一瞬再度挥剑而来,刃锋交滑发出刺响,两厢触离。
他便顺势反握刀柄拔刀而出,刃贴手臂接下人剑锋,碰撞在一起的内劲震荡开彼此衣袂飞扬,扬开地上积雪触之微凉。
温从戈臂端肌肉紧绷,用力一抬,锋刃狠划出一道银芒,那人倒也不避,剑锋与之同时刺来。
杀招临面,温从戈微微偏身,剑锋刺穿他左肩惯出,他的刀锋斜划开人锁骨至脖颈深可见骨。
哪怕受伤,温从戈也提着力气,抬手一掌毫不留力狠击在人心口,将人震退时,剑锋从他肩侧抽出,几滴温热洒落在颊侧。
那人剑尖支地滑退几步才停稳,猛得吐出口血。
温从戈腕间一转,锋斜刀而下,刀尖血红滴滴坠落,他绷着一张脸,微微歪头看了眼肩上的伤。
半晌,他目露怜悯,声音惋惜:“香方录确实在我这儿,只是…好可惜。”
好可惜,他没死。
温从戈点了几个止血穴道,缓缓迈步走到人面前,面无表情抬刀贴上人握剑手腕儿。
扬手一挑,锐利刀锋挑断了手筋,剑落地发出一声响,紧接着,便是人痛呼声。他微微皱眉,俯身抬指点在人脖颈穴道,声音戛然而止,只见人满目惊恐。
血落染红衣映其更红,抬手挥袖间,花香清浅纷落。
就在这如梦似幻的时刻,温从戈轻轻开口:“我想了想,让你这么死在这儿,可能也会有麻烦,我会很苦恼的。”
他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另一个方向,眸子微微眯了眯,直到那处的微弱气息消失,他方才垂眸看了眼瘫倒在地上的人。
寒凛送香,温从戈站起身,越过他时眉目含笑:“放心,我做事呢,从来不留后患。不出意外的话,没人会发现你死在这儿,你会变成很好的养料滋养这周围的草木。一个人死了都能做出贡献,你该开心才是。”
温从戈像与老友告别时抬手挥了挥,岁三跑到他身边,他微微望着日头,捂着肩膀轻轻咳嗽两声儿,踩着细碎阳光往树林外走。
也不知是哪一方的人,然总归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杀错便杀错了。
只是不知道,另一个,是谁的人。
……
雾孤山附近的城池风城距雾孤山也是颇远的,其防线与北城相接,又有另外的州府统领。
温从戈进城并不麻烦,他找了个小医馆处理伤口。医馆对面酒楼坐着的男人,着一身蓝色锦袍,墨发高束配了玉冠同簪,身侧一女子抱着长剑微微俯身与其耳语。
可男人的目光却放在窗外,直到温从戈拎着药出了医馆,他才挥了挥手,女子停住了话头,站直身子当个背景板。
温从戈感受到那有如实质的目光,微微抬头,那窗前的人微微抬了抬手,举了举茶盏算作示意。
温从戈随手就把药袋扔了,走进酒楼,他提着袍摆上了二楼,一眼便看到坐在窗口如鹤立鸡群的男人。
玄星竹,那个把他的书一枪捅破的人。
温从戈问也不问便坐下来,招呼着小二上碗粥,他半敛着眼睛,掩唇打个哈欠。
玄星竹挥退了身边的女子:“温少侠这是一夜没睡?”
“托玄将军的福,修了好几夜的书。”温从戈托着下巴纠正,“别,算不得大侠,也已不是少侠,你还是喊我名字吧。”
这话半真半假,修书是真,他纯粹是睡不踏实,所以常常觉不足。
“好,我唤你茕眇,你也唤我名字便是。”玄星竹歉意一笑,给他斟了杯茶,“说好赔偿你三百两黄金,也不见你来府上。”
暗处的容巧:一本书三百两黄金?主子什么时候成了个冤大头?
温从戈淡淡一笑,不甚在意的开口:“事过不究。”
小二上了粥,温从戈往粥里放了几勺糖搅了搅,便不再开口,安心吃饭。
玄星竹沉默着看着,那一碗粥的糖,着实有点多了,除此之外,他发现温从戈只吃配送的那碟咸菜,桌上的菜一口没动。
玄星竹拢袖拿起公筷,夹了块儿鱼到他碗里。
温从戈嫌弃的把鱼拨到一边儿,就着咸菜大口的喝着粥,他抿着唇,状似无意地开口:“我不吃肉。刚才那个姑娘,是你军中的人吗?”
“她?她叫容巧,是我的副手。”玄星竹不认为温从戈这样的人会对一个人莫名其妙好奇,复又开口,“有何不妥么?”
温从戈以前便是做暗杀的,隐匿气息这件事简直是信手拈来。内功习惯不同,人藏匿时的呼吸频率也不同。
是以,他察觉到了容巧就是方才跟踪他的另一波人。
这人想干嘛?温从戈不着痕迹的敛下眸子喝了口粥:“没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小姑娘在军中,定要吃不少苦。”
温从戈向来是以自己阿姊的话当作御令,便是自己手底下有小姑娘,他也是异常照拂,偏现在沧麟国待女儿家实在不好。
沧麟以前很好,不然他的阿姊也不会想着仗剑江湖或投仕为相。
事情还要从先帝二十八年说起。
当时的太子,是先帝的皇嫡长子,掌东宫印。
先帝二十九年春,皇后因摄政前庭被罢黜,帝震怒,废黜女子当文政保留武政之职。
太子那个小倒霉蛋求情无果,被贬为庶人,关押于盛京南城。
本不立嫡也该立长,可偏偏再度被立的,是皇贵妃之子,皇五子。算是立贤。
先帝二十九年秋,政策革新,女子军以及女子学堂重新开放,但女子仅可任武职。大长公主三次直谏为女子讨还公道无果,帝震怒,顾及大长公主长姐身份,只得下令言明女将三不可以示不满。
“一不可嫁入皇族,二不可选婿高官,三不可私定终身”。
一朝春秋,天翻地覆。
温从戈以往虽不常下山,但手下有栀崖酒馆,这天下事他还是知道的。
他只觉得现在从戎戈的女儿家,傲雪凌霜又吃尽寒苦,不过也仅仅如此。路是人家选的,既然选了,温从戈也不会上赶着打击说女子不行。
毕竟他的阿姊阿娘,都是温柔又强大的姑娘。
玄星竹看着大口吃掉最后一口粥的人,一时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若不是方才容巧禀说眼前这人去做了什么,此时此刻,他恐怕会将这乖巧喝粥的人认成一个邻家公子。
温从戈拿帕子擦了擦嘴巴,起身准备付账离开。
玄星竹回过神来问道:“你的意思是,曾经女儿家可以习文入戎戈的沧麟更好?”
温从戈歪着头反问:“嗯?难道不好吗?”
他方受过伤,失血有点多以至于脸色发白,偏那双眼的眼尾粹了绯红,一张脸男女莫辨,整个人看着易碎又柔弱。
玄星竹抿了抿唇,没有正面回答,直定定地看着温从戈,他更想知道他的答案。
红衣公子神色淡然的倒了杯热水,放在桌面推给人:“你吃饭了吗?渴不渴?”
玄星竹:?
这跳跃极大的问话将他直接问蒙了。
“山珍海味也好,粗茶淡饭也罢,你总会因为饿所以吃饭。小姑娘也一样,都要吃饭,大家也没什么区别。”温从戈笑了笑,“我们不过有点天生的优势,在某些地方让一让她们又何妨?”
四目相对,玄星竹一时猜不透他。他的脑回路,实在是非常人所能理解。
温从戈笑着摆了摆手:“远溪不懂便算了。”
玄星竹,表字远溪。
玄星竹微微颔首,看着他付了账去而复返。
“下次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不要让人跟着。远溪是聪明人,下次…”温从戈弯着腰与他咬耳朵,语气顿了顿,抬眼凉凉的看了眼容巧藏匿的地方,“这丫头可就不一定活着回来了。”
玄星竹沉默不语,温从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离开。那红衣公子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什么都看得透。
温从戈行事说话更喜欢直来直往,不屑虚与委蛇,饶是向来心思缜密的玄星竹也有些无力应付。
容巧一连被发现两次,觉得颇没面子,她默不作声的站到自家主子身边。
“容巧,他是不是个怪人?”玄星竹不等她回答,复又问道,“你说他明明买了药,又为何扔了?”
容巧自然知道他并非一定要第一问的答案,是以她只回答了后半句,不过话却有些迟疑:“或许…他怕药太苦。”
玄星竹垂眸看着桌上凉透的饭菜,清冷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意:“像个小孩子。”
容巧面露惊恐。
那个以命相搏也要把人做掉的人…像个小孩子?主子眼睛没毛病吧?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