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接近正午了，依然感觉不到日星的亮度。几只鸟雀在灰云下嘶鸣而过，流雾如水般拂过草岸，静静地涌向岛屿深处。稀疏的栎树林是雾中唯一的风景，斑斑树影矗立在虚无中，轮廓却真实而又伟岸，就算远成一带灰影，看上去依然傲骨巍然。

烟洲六十里，无处不飞霞，说的便是烟洲岛。即便是阴天的日子，岛上也依然祥云缭绕，所以它才有了另一个名字，仙洲岛。很少有人知道，这名字还跟最早在此定居的图塞塔人[1]有关。几百年前，这部天民退回凶黎水北岸，将烟洲岛辟为国际集市，供各国民众之间互通有无，很快就成了各族群民间交流的最重要的方式。

作为阿戈蒂亚[2]规模最大、门类最全的集市，仙洲集市跟曼努夏的颇有不同。首先是没有固定场所。从北岸的百里长堤到中部的中央森林，其间几十里的纵深地带都是集市所在。其次是没有固定设施。所有店肆商铺都依本民族习俗而建，木阁石屋、帐篷草席不一而同，人不论亲疏，地不分贵贱，货物本身是交易的唯一标准。第三是商家不好比邻。正因为如此，各家店铺分布得极其分散，出了此门再到别家往往相隔百步，雾大时只闻人声不见其影，迷路的人和丢失的货物比比皆是。不过，最大的不同还是交易内容的不受限制。换句话说，这里什么都允许买卖，不受各国政府或部族的约束，只要能运到岛上摆上货台，就算天王的老婆都可以作价出售。

整整一个上午，从笼车前经过的人不计其数，人们对两头鳄兽各种品头论足，却没有一个是买家。中午时分，几个黑暗洋[3]的海盗进入营圈，船长是个卡布多萨[4]的退役军官，看上去四十多岁，一身暗淡无光的锁子甲，名字叫作兰登。

兰登是个话语不多但有礼有节的人，两道粗眉压在眼睛上，机警而忧郁。至于他那些手下，个个粗鄙野蛮，蓝眼珠子盯着梅朵上下打量，兽欲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只是慑于兰登的威严和华夏军人的刀剑锋芒，不敢随意行事。尽管如此，杜霜秋还是按照广汉人的礼数，命人给船长上了茶。

“这东西太大了，除了你们的战兽部队，恐怕没人能驾驭它们。你应该找德瓦人或阿撒人碰碰运气。”兰登靠在草亭的木桩上，手握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说。作为西曼努夏的通用语，他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但语调却稍微有些古怪。

“从早晨到现在，还没见过他们的影子。”杜霜秋说。

“德瓦人喜欢彻夜狂欢，阿撒人午后才出来活动，所以上午很少见到他们。”

“难怪。”杜霜秋点着头，他的脸因为警惕没有任何表情。

玄戈走出棚屋，从这群不速之客当中经过，被一个手持圆盾，腰挂短柄斧的大块头盯上，目光跟他斗了会狠，直到那家伙恶狠狠地冲他咧嘴一笑。玄戈走到兰登面前，直直地望着他。“既然你们不买鳄兽，来我们这儿干什么？”

兰登礼貌地微微颔首，“实不相瞒，我们是来寻求帮助的。”见两人不动声色，他补充道：“作为回报，我愿意用任何东西交换，只要我船上有或者能弄到的。”

玄戈冷冷一笑，“这些年你们屡犯无终海[5]，从我们手中拿走的还少吗？”

“我们只在星光海[6]活动，从没去无终海讨过生活。”

“所以说，就是打劫鲁巴萨人咯？”

兰登对玄戈的嘲讽和众人的哄笑并不恼火，以平静的语调展示着最大的耐心。“我们只对布雷塔人[7]感兴趣，说具体点，海渚布雷塔人。当然，如果你们认为这是在打劫鲁巴萨人，那也没错。”船长边说边用目光安抚着手下，那几个人已经开始冒火了。

“绑架蓝鬼[8]？”

“说对了。”

“然后呢？卖给谁？”

“有约在先，恕我不能奉告。”

杜霜秋忍不住笑了。“强盗也讲信义？”

“如果凡事都心存戒备，说明你还没见过人性最丑恶的一面。”船长呷了口茶，望着杯底的碎叶说。“我们做过法典所禁止的各种坏事，但并非世界上最坏的人。不管你信不信，强盗也有信仰，信义就是我们的信仰。”

“殊途陌路，我们能帮到你们什么？”卫书焉问。他刚从外面回来，这群人凶神恶煞的样子，让他感觉十分不安。

船长欠了欠身子。“我的船上有人得了一种暴病，你们叫做鬼瘵。”见众人没有反应，他失望地笑了笑。“我只想碰碰运气，听说广汉人治愈过这种病。”

“我们对这种病闻所未闻。”杜霜秋看看大门，暗示对方是时候离开了。

时间在尴尬中过去，这时围墙边走来一个身影，是那个白发老兵。“你的人是不是被蓝鬼咬了？”他问兰登。

“是。”船长立刻转过头去，“我的小女儿。”

“哪天的事情？”

“三天前。”

老兵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江源[9]确实有人治过鬼瘵，不过那是十几年之前的事情了。姑且不说那老巫医是否还健在，单说这跋山涉水一千多里路程，就算到了江源恐怕人也没救了。鬼瘵属于瘟病，从被咬到发病，最长不过七日。”说到这，老兵叹了口气，“我们这里没有医人，更没有能治这种病的人。”

船长垂下脑袋，脸上掠过一丝绝望。“有止血药也行。能有效止血的东西，我可以用任何东西交换。”

“什么时候开始出血的？”

“今天早上。本来伤口已经愈合了，还以为会好起来。”

“去吧，回去吧。”老兵连连摆手。“绑好她，别让她伤到别人。”

“帮不上你了。”杜霜秋顷了倾身子，表示遗憾。

船长什么话都没说。他把杯子放回到石桌上，指尖在微微颤抖。玄戈走过来，低声劝道：“你应该去找鲁巴萨人碰碰运气，也许还来得及。”

兰登一双灰色的眼睛瞪着他：“如果你是出于好意，我非常感谢。但你要敢再提鲁巴萨一句，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那就自求多福吧。”玄戈笑了笑，退后两步让出了通道。

船长转向老兵，点头致意后走出了大门。几个部下无声地跟在后面，大块头依然怒气未消，直到船长喊了声“狄格”，他才咧嘴朝玄戈一笑，目光仿佛要撕碎他一般。

[1] 图塞塔（Tusetha），十二天国之一，位于盘古里亚洲西部，首都图塞蒂亚（Tusethya）。图塞塔人为卡玛古族的一支，亦称净土之国。

[2] 阿戈蒂亚（Agothia），地内世界的总称，与巴希蒂亚（Bahitya，地表世界）相对。详见附录一。

[3] 黑暗洋，盘古里亚洲西方大洋。详见附录一。

[4] 卡布多萨（Kapudosa），黄昏二国之一，位于曼努夏东部，首都马萨卡（Mazaka）。详见附录三。

[5] 曼努夏洋西部海域，位于无终列岛、广汉国和图塞塔天国之间。详见附录一。

[6] 黑暗洋东部海域，在鲁巴萨天国沿岸。详见附录一。

[7] 布雷塔人（Breta），亦称恶鬼，布雷塔属四大族群之一，分布于盘古里亚洲西南部，其国名为布雷泰亚（Bretya），首都鬼王城（Bretaragia）。布雷塔属为六大种属之一。详见附录二。

[8] 海渚布雷塔人，亦称海鬼或蓝鬼，因通体黯蓝，故名。

[9] 江源郡，位于广汉国南部，地处青衣水东岸，神鸟山北麓，郡府为江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