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网络二次创作)看姥姥2
在1971年那个闷热夏天的上午,我记不清穿过了几个村子又走过了几条小路,只记得自己是一路小跑紧跟着母亲,走进了一座衰败的院落,来到了一座破屋前。
房门敞开着,母亲拉着我的手进了堂屋。迎面的土坯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大幅肖像,除了漆面脱落的一张旧桌和两把旧椅,没有其他家什,堂屋里的简陋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迈进堂屋的门槛时,我的心里依旧是有些抵触的。一方面是自己对姥爷和姥姥的陌生感让我不太想接近他们;另一方面则是一直压在心中不能言表的东西阻止着我与他们接近。两种因素裹挟在一起,让我的脚步迈动得有几分艰难。
我跟着母亲来到了西屋。西屋里的气味不怎么好闻,散发着陈腐的气息。我先是看到了坐在炕旁边的姥爷,然后才看到了在炕上躺着的、只从破被子里露出一头白发的姥姥。
这时,母亲催着我叫“姥爷”,然后弯下腰在姥姥耳边小声唤着:“娘,小三子来看你了!”
我没喊“姥爷”,而是走到他跟前,让他摸了摸我的头,姥爷的微笑减轻了我对他的陌生感与紧张感。
我和母亲到来之前,姥姥显然是在昏睡着。让我惊讶的,不是被母亲唤了半天她仍旧躺在炕上一动不动,而是她身下的炕。炕上铺的是麦秸草,而不是爷爷家那种光亮地席子,只是在姥姥瘦小身体下的方寸之地,有一个十分破旧单薄的褥子,大热的天气姥姥身上却盖了一床厚厚的破被。
在母亲的扶持下,姥姥艰难地坐起来。她苍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发髻松垮垮地耷拉在脑后,几根黄色的麦秸草挂在她苍白的发丝上,显得格外扎眼。
眼前看到的一幕,着实让我惊讶不已。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命若游丝的老太太,仿佛忘记了语言的存在。
当年的我,只有10来岁的年纪,对生死之事浑然不觉,对姥姥生命的衰微也并无意识。如今,我已完全记不清姥姥的模样,但挂在她白发上的麦秸草却让我记了整整半个世纪!
还记得,姥姥很瘦,她身穿着一件破旧的蓝粗布大褂,补丁落着补丁,干瘪如纸人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没有丝毫血气的空壳一般的存在。彼时的她,就要走到生命的终点,直到母亲将她扶起,她仍然微闭着双眼。
“娘,睁眼看看,小三子来看你了。”母亲坐在炕头上扶着姥姥坐不稳的身体。
姥姥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她坐在麦秸草里,默默地看着我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没有牙齿的嘴唇才挤出了艰难的笑意。见我离得有点远,她向我挥了挥枯枝般的手臂,让我靠她近点。
因为有点害怕,我只朝她跟前稍稍凑了凑,还是跟她保持着距离。
“过来,让姥看看!”母亲硬把我拉到姥姥跟前。
姥姥拉着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嘴里呼出的气味让我有些不堪,我很快将手从姥姥的手中抽离出来。
母亲让我从布口袋里掏出两个白面馒头,给了姥爷一个,另一个放到了姥姥的手上。“娘,你尝尝,白面馍,是小三子和她爸带过来的。”母亲说。
姥姥掰下一小块馒头放进嘴里,没有牙齿的嘴包裹着那小块馒头,无力咀嚼着。
“白面馍,甜!”姥姥的声音很小。
“二十年了,没吃过白面馍。”一旁的姥爷说,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白馒头,舍不得吃一口。
“叫妮儿也尝尝。”姥姥掰下一块馒头给我,我却直往母亲身后躲。
姥爷看出了我的不情愿,催促着母亲带我早点离开。他对姥姥说:“看也看了,快躺下吧!”
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一直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姥爷和姥姥面前没有吭声。“姥姥”和“姥爷”这两个如此简单的称谓,我却始终叫不出口。
眼前的这对老人,与我脑子里一直固有的“地主和地主婆”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们的可怜与窘迫让我不由得浮想联翩。我紧紧地拽着母亲的䄂子不松手,是因为害怕和不安。
“回吧,看也看了,就这了。”姥爷催促着,“你姥心意了了,这就中了!”
“小三子,你咋这么不懂事,叫个人有那么难吗?”母亲心里起急,大声催促着我。
“姥姥——姥爷——”我好不容易才叫出了口,这也是我今生今世唯一一次当着两个老人的面叫出口的称谓。
这一叫,姥姥像是真的心愿已了,满足而安静地躺下了,可我这个不懂事的少年却还在心魂未定着。
母亲接着把我送回爷爷家,而她又折返回去照料病中的姥姥。在那个闷热的上午,母亲走了好多的路,而她的脚还是一双半开放的裹足。
有了对比我才知道,爷爷的家境比姥爷家要好得多,到处也显得颇有生气。虽然爷爷家也贫穷,但院子里有孩子的欢笑声,还有鸡鸣狗吠声,相互交映着呈现出普通农家质朴温暖的生活图景。
看姥姥,成了这次回老家我最深切的记忆。现实与想象颠倒着,我懵懂的认知也被强烈的撞击着。
我和父亲离开老家返回遂平干校不久,就听说姥姥去世了。这个老人,就如宇宙间的万物生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闻讯后,我并没有悲痛,只是姥姥那挂着麦秸草的一头白发永远锁定在了我的记忆中。
直到那个年代走远,和母亲一次唠家常中,已成年的我才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次回老家,身为革命军人、嘴上总说要“划清界限”的父亲,竟然在一天夜里悄悄地去看过病重的姥姥和姥爷,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成为烂在父亲和母亲肚子里的秘密。
点评:
此文应可追韩柳,不输野夫泣母亲。 内容丰赡信息量大,感情真实细腻,朴素的文字朴素的感情两者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