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只老衣柜，立在堂屋最里头，跟了我家快四十年了。枣红色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头，像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一道叠着一道。柜门上的铜锁早就锈死了，我爸用根红绳把两个门环拴在一起，说这样"严实"。
小时候我总踮着脚够柜门，想看看里面藏了啥宝贝。衣柜最上层永远锁着，我妈说那是"压箱底的东西"。中层挂着我爸的中山装，过年才拿出来穿，袖口磨得发亮，却笔挺挺的，像我爸站在田埂上的样子。下层堆着我的花棉袄，棉花洗得结了块，硬邦邦的，可我妈总说"这样挡风"。
衣柜最神奇的是它的味道。打开柜门，一股樟脑丸混着旧棉花的味儿涌出来，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气息。我妈每年立夏都要把柜子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摊在院里的竹床上晒。她蹲在竹床边，把棉袄里的硬块一点点揉开，嘴里念叨着"晒晒就软和了，冬天穿着舒服"。阳光透过她的白发，在旧衣服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我蹲在旁边数她头上的白头发，数着数着就忘了数到几，只记得她揉棉花的手，骨节肿得像小萝卜，却灵活得很。
有年冬天我半夜发高烧，迷迷糊糊听见我妈在开衣柜。柜门"吱呀"一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声音。后来才知道，她翻出了压在最底下的羊皮袄——那是我爸年轻时在山里打猎得的，平时舍不得穿。她把羊皮袄裹在我身上，毛乎乎的，带着股膻味，可真暖和，我抱着袄角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看见我妈坐在床边打盹，身上就盖着件薄棉袄，她后来说"不冷"，可我明明看见她冻得缩脖子。
衣柜的抽屉里藏着我的秘密。最下面那个抽屉，我妈用来放袜子，我总趁她不注意，把偷偷攒的糖纸、捡的玻璃弹珠塞进去。有次藏了只死麻雀，想给它做个家，结果忘了，过了几天衣柜里飘出怪味儿，被我妈翻出来，她没打我，只是捏着鼻子说"傻孩子，麻雀得在天上飞"，然后找了个小盒子，把麻雀埋在了院角的石榴树下。
上初中那年，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要住读。我妈打开衣柜最上层的锁，从里面拿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揭开，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被褥，被面是大红的牡丹，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早给你备着了，"她边往我包里塞边说，"学校的被子薄，这个暖和。"我摸着被面，忽然发现衣柜上层的木板上，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玲儿"，是我小时候偷偷刻的，那时候总觉得这衣柜是我的。
后来我在城里安了家，买了带镜面的大衣柜，推拉门的，亮闪闪的。可每次打开，闻到的都是一股新木头的味儿，冷冷的，不像家里的老衣柜，味儿是暖的，带着点烟火气。
去年回老家，发现老衣柜还立在堂屋。我妈说"扔了可惜，留着放旧东西"。打开柜门，中层挂着我侄子的小羽绒服，下层堆着我爸的旧棉裤。最上层的锁还在，我妈说里面放着我的奖状，从小学到高中的，一张没丢。抽屉里的玻璃弹珠还在，只是蒙上了层灰，糖纸的颜色褪得差不多了，可摸起来还是滑溜溜的。
我妈站在旁边，看着我翻东西，忽然说："你小时候总说这衣柜像座小房子，说长大了要给它刷新漆。"我愣了一下，早忘了说过这话。她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那时候你爸总说，等你出息了，给家里换个大衣柜，现在真换了，倒觉得这老的亲。"
临走时，我打开衣柜最上层，想看看我的奖状。一翻，翻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我小时候掉的乳牙，用红绳系着，包在我一年级的生字本里。本子上的字歪歪扭扭的，"我的妈妈"四个字，被我涂得黑乎乎的。
火车开的时候，我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忽然想起老衣柜的味道。那股樟脑丸混着旧棉花的味儿，其实是日子的味儿，是我妈揉棉花的手味儿，是我爸中山装的袖口味儿，是我裹着羊皮袄发烧的那个冬夜的味儿。
这些味儿，像老衣柜的漆皮，掉了一层又一层，可底子上的暖，早就渗进骨头里了。不管走多远，一想起，心里就热乎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