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是我走北线进渡口的必经之地,这次抵达蓉城,去地质学院看看是离沪前的打算,因为此前曾接到谭告知她即去江北一信,后来断了联系。那天天气不算太冷,数天的阴雨绵绵使人感到有几分压抑。踏进学院,“为我死难战士报仇”的醒目横幅挂在门口,树枝、地上的朵朵白纸花被雨水淋落,看起来越发悲、泣。再往里走十分钟,有八只白皮棺木排列在路边,周围的人们来去匆匆,显得十分忙乱,喇叭里除了不断的播放哀乐外,便是声嘶力竭的战斗动员声。此时,我本能地加快脚步朝谭惠芳宿舍走去,说是紧张,不如说是担心。只见她的门紧闭,询问隔壁学生,一问三不知。不过从他们的话中探得,解放大西南战斗兵团前天与对立派打了一仗,双方有死伤并执意报仇,如今是临战状态,找人确是很难。
我是满怀希望来学院,未料竟是铁将军把门,心中很不是滋味。无奈,只好写张纸条塞进谭的门缝里,总算有个交代,至于她能否看到就不得而知了。
文革已进入第四个年头,单单初中以上毕业生的前途问题,就弄得家家户户六神无主,寝食不安。1967年后五年的全国初中以上毕业生一直无法分配,他们前途渺茫,心中郁闷,长期闲在社会,其社会危害性非同小可,于是“农村是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备战、备荒为人民”应运而生。
曹阳五村有一家姓凌,夫妇婚后生有两女,1953年抗美援朝结束,国家推出多子多福政策,为了鼓励多生产,国家主席刘少奇还特别接见多产的光荣妈妈。凌家在政府提倡、鼓励下,又生了三胎五女,喜称“七美”。59年国家经济有难,小规模动员老家在农村的城市职工去农村。凌家大女,其夫是上海青管所职员,正好属下放对象,故户口迁到苏北;二女在部队服役;文化大革命67-69界一片红,凌家三女、四女分别为67、69届高中毕业生,老五为69届初中毕业生,她们先后被送往吉林黑龙江农场、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和崇明红星农场;老六是72届学生,去了老家插队;七个孩子,五个务农,父母被弄得焦头烂额,而远离上海的姑娘们因身体弱小,挥锄、耕耘干不了,不是病便是要钱买口粮。凌家经济上承受不起,精神压力更是苦不堪言。孩子们每次回家,全家总是抱头痛哭。三个女儿为求生存,不得已最终只好嫁给当地农民。记得著名演员刘晓庆当知青时,也曾为了挖树坑大喊“谁帮我完成任务就嫁给谁!”
按66、67年毕业生分配方案,我弟、妹问题不大,他俩分别是68届市轻工业技校和68届武宁中学毕业生。我支内去大三线,伯英可照顾不去务农,伯生是上海轻工业局技校学生,在上海工作更是理所当然。谁料,仅隔一年,形势突变,68、69届毕业生全部去农村的红头文件弄得全家束手无策。
伯英的去向是黑龙江军垦农场,伯生虽也是农村,但去的时间、地点暂不做硬性规定。当从家信中得悉此事,深为父母不安,原以为我支内可保住他俩,然而事与愿违,非但父母年老没人照顾,连上海这个家看来亦将消失,为此后悔不已。
正值此时,原空军司令吴法宪来大三线巡视,此后渡口发了一个可照顾大三线子弟到渡口参加工作的文件,且不说此文是出于何种原因,渡口职工也深知此地环境艰苦和气候恶劣,但想到不管怎么苦,总是工矿,有劳保、有工资,千苦万苦总比插队落户、背朝太阳面对黄土还吃不饱强些。于是大家像捡到一根救命稻草那样,迫不及待地申请报名,叫子弟们迅速迁户到渡。毕业生不去农村能到渡口工作,这在当时可谓独一无二,一时间,支内人员家庭为子弟能借自己光而逃避下乡,深感庆幸。当然由此而引起全国下乡知青及其家庭的妒嫉、上诉事件也不少。
对于上述千载难逢的机遇,我斟酌了好一阵子。究竟让伯英来川?还是让伯生来川?或者让他俩一起来川?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伯英来。其原委是:一、伯英是女孩子,生怕她去黑龙江务农吃苦;二、伯英从小和我感情好,每想到她在给我的信中说“大哥哥,自你离上海到四川后,早晨我再也听不到“伯英,好起来上学”的叫声了……”,就觉得自己对她有责任;三、上海家中不可无人,伯生能拖则拖,最好留在父母身边。他上了技校,将来进工厂的机会比伯英多,退一万步来说,即使非要下乡,最好在江、浙两省附近,以便父母叫得应。
想妥了就行动,我将渡口照顾职工子弟参加工作政策的详情写信给上海,并把打算让伯英来四川的原委一一讲清。父、母、弟、妹正如见到希望,一致认为我考虑得周全。伯英本人尤为赞同,隔天便去学校要求将去黑龙江农垦改为到渡口三线参加工作。
伯英要去四川工作在学校、里弄传开,人们纷纷向伯英投上羡慕眼光,为她庆幸,她本人也是春风得意。然而好事多磨,伯英去学校开证明、迁户口连连受阻,其原因不出以下几点:一、伯英是武宁中学带头响应去黑龙江的积极者,她的去向改变,而且又是参加工作,势必影响其他报名去黑龙江人的情绪;二、学校动员工作难做,工宣队执意要伯英守信;三、人们心理已由羡慕转为嫉妒;四、普陀区委没有见到有关文件。
伯英户口迁不出上海,而来渡口工作的子弟一批接一批,看到他们很快落实单位、领工资时,自己十分焦急。在接连发信催促无效的情况下,我决定打探亲报告到上海弄个明白。
到上海,我先后走访了学校、里弄和区委,对自己从渡口带上的有关材料进行论理、解释,并把毛主席对大三线的战略、关心、要求一一详述,强调三线为何这时招人的特殊情由,学校得知“渡口一天建设不好,毛主席一天睡不好觉”确有其事后松了口,同意放人,可拥有决定权的普陀区委依然不表态。
说来凑巧,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曹阳二中的数学老师曹玛玲。当时学校搞运动,曹被区委借调去抄写大字报。曹不是我的班主任,我尊重她,与她讲得来。她听完我的话,当即表示同情、理解,愿意帮忙。她认为要区里放伯英,一要时间,二要做工宣队疏通工作,至于派出迁户口问题不大。不出两星期,曹老师终于带来了叫伯英迁户口的消息,一家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家庭的安排像下棋,伯英户口迁出成功,伯生的走向就可按既定的办法走了。换句话说,伯英一走,伯生便可打持久战,能拖则拖,待在上海,不必过于理会学校、里弄的下乡动员,全家尽最大努力争取将他留在父母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