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福中不知福”,本人便是其中一个。1966年我正值21岁,常年在上海读书、工作的我,对这个中国第一的国际大都市并不觉得有特别好。平时虽也听人讲过上海是天堂,外地是如何差之类的话,毕竟自己没有亲身体验过,每天总是周而复始地起床、上班、吃饭、回家、睡觉,认为外地人亦是如此生活,有什么了不得?有什么可怕!当时自己头脑一热即报名支内,就这样轻易地在“咚咚锵“锣鼓声中离开了上海。沿途所见、所闻的物质、生活、条件尽管一地不如一地,可其自然环境、人情风俗是久居城市人难以见到的,种种新鲜感迫使我们这批骑马观花的上海人津津乐道。
初来乍到渡口,受到上级领导和一年前先到厂(原上海兴达汽车修理厂)的上海人相迎、招待,一种异地见老乡的亲切感油然而起,一连几天的欢庆、演出、电影着实令人兴奋一阵。一个月过去,终于面对现实。置身群山之中,脚下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没有一块像样的平坦地,除了厂房是钢筋水泥结构外,最好的是六幢干打垒土房,其他全是渗雨透风的芦席棚。由于这里是大陆性气候,四季不分,炎热干燥异常,阳光底下温度达45℃(过年仅穿一件衬衣即可)。晴天风吹石头跑,躲在蚊帐里吃饭,碗面的灰尘像撒了一层胡椒粉,吃在嘴里沙沙响;令人害怕的是稍有不慎,芦席棚就会起火,一片火海将所有物品烧个精光;碰到雨天更惨,屋漏、路滑、泥泞,终日出不了门,困得人头昏脑胀,致使无端衅事发泄事件屡见不鲜。吃的不是海带、粉条,腊肉,豆豉、泡菜,就是云南拉来的又干又老的卷心菜、茄子,想尝一碗面条还得持有医生诊断方可。喝的更简单,金沙江直接抽上的红泥水,讲究的用明矾淘淘即用,人们戏称“咖啡茶”,时间一长,患肝炎、腹水、结石的相当普遍,原本好好的脸色,不久即变成攀枝花特有的青黑色。
辛苦生活能忍,毕竟未离上海前已有思想准备,只是未知如此糟。难以接受的是得知我们这批是上海市委、交通局明知中央已有文暂停支内,然而为了减轻运动压力和达到其他目的,匆匆组织的上海最后一批支内,导致一连二次进上海“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我有幸在上海住了近一年多时间,是三十三年假期的总和(按国家规定,单身职工每年有12天探亲假),这对于外地人来讲,若不是文化大革命,想与父母、亲人团聚这么多日子是根本不可能的。当时我闲在家里,原上海交通局汪百川的宣传队需要人,要我帮忙,我当即点头,一来可打发日子,二来是自己喜欢,半年的早出晚归由此开始。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全国舞台上只能演八个样板戏,电影除了《地雷战》、《地道战》、《平原游击队》、《春笛》几部看了无数遍、老掉牙的片子外,尽是新闻纪录片。原有的大批剧团、演员因长年无事可做而纷纷解散、下放;难以计数的乌兰牧奇式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如雨后春笋,出没于社会,颇受欢迎。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以人少、精干、节目短小、形式多样为特点,邀我参加演出的负责人的初衷是看到赵开生谱曲、余红仙演唱的毛泽东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在全国风行后,京剧《卜算子——咏梅》、《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大鼓《不爱红装爱武装》一系列演唱亦意外时髦、吃香,至于歌曲毛泽东诗词已是《东方红》大型歌舞问世后的事了。搞沪剧毛泽东诗词,交通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要创新、扎台型(体面)。正因为如此,领导特别决定我们宣传队进黄河路明星大戏院排练,要求一个月拿出一台两个半小时的节目参加市里观摩交流演出。
明星大戏院早在解放初期就有名,杨飞飞、赵春芳、戚雅仙、毕春芳、袁雪芬、王盘生常在这里演出,沪剧《为奴隶的母亲》、越剧《祥林嫂》久演不衰,越剧《舞台姐妹》也在此拍摄。该剧场之所以会成为上海交通局的会议、演出场所,全是由于文革形势所迫,文化局认为与其长期空闲,倒不如卖给交通局。我们能在明星戏院排戏,本来就表明上档次、是一种荣誉,一队人马共17人,主要表演歌舞、说唱,我的加入自然是搞沪剧,光我一个男角不行,至少还需物色一位女角,配角大家担当。为了挑选一个能与我搭档的人,局里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终于觅来了一位来自汽车电镀厂的孙桂英。
某日下午四时许,我正与主胡吴正根、扬琴汪百川谱《蝶恋花——李淑一》曲,我用阳雪曲调哼着“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时,有人喊“孙桂英,侬(你)啥辰光(时候)来格(的)?”随着声音方向看去,见一位身穿一套六成新军装的短发姑娘端坐在月池外的椅子上,姑娘笑答“已经来了一歇(会儿)了,迪格(这个)是啥格调?蛮好听格(的)嘛!”此人给我第一印象是白净、有灵气。
“孙桂英过来,迪(这)位就是吴伯清,经汪百川介绍后,孙落落大方地向我伸出手,于是,两人握了一下,显得有分寸且有礼貌。演员已到齐,在领队召集大家布置明天任务,要求各位尽快进入角色后便散会回家。
出戏院,我们一行往16路电车车站走去。少许,一辆摩托车按着喇叭驰来,只见孙神气地骑在车上边向大家招呼,边加油门一溜烟似地消失在尽头。
翌日,为搞好这台演出,局里又从外单位借来了笙、小号、大提琴手,加上原有的主胡、大胡、琵琶、月琴、弦子、扬琴及古板手,阵容可谓整齐,沪剧《蝶恋花》刚奏毕,演员情绪就都被调了起来。
“原以为沪剧曲调只是婉、慢,节奏善表抒情,想不到它也有激昂、奔放的旋律,配上鼓板的紧敲散打,音乐感染力蛮强。”孙桂英高兴地对我讲,并颇有兴致地询问一些有关沪剧的事情。
孙桂英擅长跳舞,她的《逛新城》曾获市业余演出二等奖,她有上海说唱的基础,沪剧只是哼哼,好得她懂谱、用心、好学,没几天已基本上掌握了曲调的难点,加之理解诗词含义,三周后,一台节目如期排成。交通局各单位来观看后,一致认为沪剧毛泽东诗词是交通局的独创,效果令人鼓舞,鉴此,领导决定让宣传队在上海周边巡演,借此扩大影响。
宣传队待久了,和孙桂英的接触自然多起来。期间我慢慢觉得她在有意接近我,无论演出还是交谈,哪怕是外出坐车,她会有意无意地向我发信号,以至于我一时感到迷惑、不解。记得在新亚饭店后面车队演出前,她借说眉毛画不好,要我帮忙,画好眉毛,却又提出勾唇线,一一照办的我,正低头提笔,就在这一瞬间,见她将一张纸片,人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我衬衫口袋,并连连摆手示意莫声张。过后,取出一看,才知是一张星期天下午两点和平电影院戏票,此时,直觉再次告诉我孙有垂青之意。
那天,放映的是老掉牙的《小兵张嘎》,二人提前一刻钟入场,她穿了一套浅蓝色连衣裙,手拎一只小包,显得有些兴奋。刚坐下,她就从包里拿话梅给我。尽管是老掉牙的电影,由于心情不一样,觉得点看头。看到小嘎子上屋堵烟囱时,孙忽然握住我的手不住地笑了起来,彼此的无拘无束,将两颗心融合。
电影结束,两人漫步淮海路,看到孙桂英温情的依偎,我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桂英,侬(你)对我好,将来会后悔格(的)。”
“为啥?”她抬头看着我。
“我格(的)情况侬(你)晓得伐(吗)?我是去年支内到四川去工作,现在来宣传队是汪百川邀请帮忙格(的)。”这几句话平时多次欲言又止,今天说了出来,突然感觉人轻松许多。反正事不能瞒,既然要讲,何不趁早,免得彼此难受。
“哦,晓得。”孙讲得坦率、平静,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侬(你)原来是汽修一厂格(的)料帐员,是交通局文艺队有点名气格(的)沪剧小生,家住曹阳新村,现在从四川渡口回来,对伐(吗)?”听孙讲得认真,我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做啥勿(不)走?“她一边轻推着我,一边喃喃说。
“啥?侬(你)对我介(这么)了解呀!侬(你)是搞人事调查格(的)?“我不禁追问她。
“有啥奇怪啦!我还晓得侬(你)格(的)绰号叫秀才“,孙驻足,两眼扫着我的脸。
听到这里,我被震住了,想不到短短个把月的时间,她竟然对我底细如此清楚,“格么(那)侬(你)为啥今天还约我看电影,兜马路?”好奇心促使我问她。
孙没有答话,两人依然往前走,一直走到梧桐树下,她突然将头埋在我怀里说:“我愿意!”
来得这么突然,激动的我不由自主地吻了吻孙桂英抬起的脸。二人就这样无语地在树荫下抱着,好像此时讲什么都是多余的,自那以后我俩接触更频,她似乎无什么要求,只求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孙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久旱遇甘露,常被她的热情、主动所感动,在得到她送给的两张玉照时,一度认为此生难以回沪的可能性又出现。我将上述情况如实告诉父母,二老由衷地高兴了几天。隔天,我转告妈妈想见她的信息,她当即表示理解,并欣然决定星期六傍晚在曹阳影剧院门口会面。
会面不过十分钟,经我介绍后,孙上前大方地叫了声“爹爹、姆妈”,妈妈看到这个姑娘,拉住她的手连声叫“好、好”。聊了一会儿,父母目送我俩向长风公园走去,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和谐、令人高兴。谁知从孟德来看我们演出开始,事情竟发生根本变化。
那天演出,徐玉楠约孟德(孟德未支内前也是上海交通局文艺队的乐队程员,他擅长拉二胡和敲杨琴)来玩。演出时,我觉得孙桂英言行有些不自然,询问几次,她均避而不答,一连两天的别扭越发促使我想问个清楚。孙一改原本演出结束后和我一起走的习惯,言行总好像在防什么人,即使表面上和我说话,神态中亦是穷于应付,这个疑团直到孟德约我谈话后才真相大白。
孟德、孟碌两兄弟,是上海交通局说唱团的乐师。孟碌是上海著名主胡,与我熟悉。孟碌与孙桂英谈朋友也是从说唱团开始的,朋友轧了三年,两人时好时坏,但仍维持联系。孟碌于1967年春临时支援小三线——江西,彼此书信来往。上个月孟碌告诉家里,近一段没收到孙的信,去信也只是有去无回,正在摸不清头脑时,忽听到有人说孙与我常在一起,所以孟德就过来看个究竟,结果不出所料,果真如此。孟德一席话,其意很清楚,我听后一是惊奇,二是为难。就孙而言,她对我是不错,外出玩耍她付钱为多,情感、态度使人感动,原打算自己当面去问孙,仔细一想,自己亦是在四川外地,若不趁早收场,结果难以想象,倒不如从此后我们除了演出,均保持距离,以免伤害对方。有几次她曾想对我说话,由于我的躲避而未成,以至于蓝乃祥特地来我家从中调和,他说:“孙桂英日子不好过,为侬(你)哭了一场,侬(你)准备怎么办?”我沉默了少许,请他转告孙,谢谢她的美意,四川已来电,限期我们返厂,身不由己,希望她幸福。
与孙桂英来往不长,她是我生活途中的一阵风,飘过的一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