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回上海的车,听到上海列车员的沪语,倍感亲切。尽管列车拥挤、闷热、缺水,加之正值雨季塌方,在都匀多呆了近十个小时,可这些都被归心似箭一一克服。明知桂林山水甲天下,杭州风景如画,此时的我压根就没想下观赏,唯一的念头是早回上海,早见亲人。
杭州站刚过,整个车厢便开始骚动起来,收拾毛巾的、理包的、找东西的,呼人上厕所的,就是不见坐着不动的。整好行李的人,有位置却不坐,心甘情愿地站着说笑,到上海已是晚上8点,足足站了两个小时。
我66年10月支内,67年8月回上海,离别不到一年,可自己到达上海站,乘上13路电车,走上回曹阳三村的路上时,心情却有说不出的亲切、兴奋,只要见到一个熟人,便会大声上前招呼、搭讪,借此表白我又回来了。要说此时的心情,既不像胡汉山返乡那样得意忘形,也不像衣锦还乡那样光宗耀祖,倒有点像一个被拐骗的孩子,见到亲娘似的五味俱全。
我突然出现在40号门前,乘凉的左右邻居一阵惊异,听见喊叫的弟妹,快步出来接旅行袋,父母随后紧跟,口中不断地自语:“伯清回来啦?!”,“伯清回来啦?!”。
洗过澡,吃过饭,定下心来,一家人围着我问长问短:“你怎么瘦了?”、“四川好伐?”、“谭惠芳近况如何?、“听说外地武斗死了好多人,可真?”、“回来可呆多少辰光?”……当父母知道我是回上海造上海交通局反、搞运动,日子蛮长并系得到四川厂方同意时,他们轻松了许多,弟妹也显出高兴的样子。
回上海造反,大家劲头很足,盼望把事情弄清,要求上海交通局承认支内是瞒着中央干的,进而达到我们返回上海原厂上班的目的。
上海交通局造反派最初出于自身的政治目的,支持支内人员。从汽车修理公司(淮海路)到交通局(襄阳路),我们强烈要求党委作出解释,并责令当初负责组织、领导支内的修理公司干事—孙敬奎和原兴达汽车修理厂(后为渡口厂)党支部书记高长生交代了事实真相。上海方面采取了支唔、推诿或者避重就轻,说支内是上海市委下达的任务,在具体实施上没有完全落实市里的要求,也没有满足四川方面的要求。基于各级党委限于瘫痪,领导都被一一批斗,经过半个多月的静坐、上告,结果无不是泥牛入海、空欢喜。时间一长,情绪由高涨转为低落,且组织松散,三人六主意,后来大家便在家里逍遥起来。好得四川每月指派王兆琛给大家发工资,否则不可能在上海逗留半年之久的。
两个月过去了,我待在家里。起初,每天搞点卫生,做做家务,听收音机、看电视,还不觉得什么。殊不知,有单位的人平时嫌领导烦、管得紧、不自由,可一旦长期脱离组织、无人理会时,便又会像小孩那样觉得悬空、无主。每日清晨在家门口看到不少熟人、老同事向自己打招呼、匆匆上班,心里不好受。暗问自己,为什么我就再也不能和他们一样去原单位工作?即便去了单位,看到老领导、同事,表面上依然尔尔说笑,可这种说笑多半是在敷衍、搪塞,一遇到实际,尽是推脱、回避,真正尝到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什么滋味。
文化大革命的重点之一是意识形态领域,电影、戏曲都被八个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红灯记》、《白毛女》、《海港》、《红色娘子军》、《龙江颂》、《奇袭白虎团》和《沙家浜》清一色占满,大批文艺团体遭解散,然而乌兰牧骑式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却如雨后春笋般,十分兴盛,究其原因:一、党中央需要舆论宣传。我这个小有名气的人当然不会被闲置,且很忙。受上海交通局成立宣传队的邀请,与徐玉楠、葛乃祥、乌家华等人一起穿上当时时髦的绿军装、东京鞋,出没在上海各单位,痛楚的心情才算有了暂时的缓解;二、各造反派要鼓动士气、壮大实力;三、社会无娱乐,人们迫切需要文艺形式的精神生活。
半年过去了,文革运动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四川厂方借着中央发出的“抓革命、促生产”指示,责令停发工资,并限时上海人员反川,造反就此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离家返川的时刻到了,这次与上次(去年)离开上海的心情截然不同。上次走,听完上级党委和去过渡口后的领导做的支内动员报告,深信渡口是小重庆,是块富饶、美丽、神秘的宝地,被诸如“渡口一天建设不好,毛主席一天睡不好觉”、“建设大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渡口是毛主席最关心的地方”、“全国支援渡口、向渡口开绿灯”、“建设者被视为全国、全党、全民的尊敬者”、“渡口将建成中国最大的钢铁钒钛基地”等政治宣传所鼓舞,庆幸自己能为党、为国去四川工作。非但张榜、报喜,各级领导还扎彩车、亲自相送,有一种光荣感、使命感和新鲜感;这次走,知道当初支内真相,看到渡口原来是块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住的全是芦席棚(市长住的只是用土垒起来的干打垒),喝的是戏称为麦乳精的金沙江泥巴水,天气炎热,水质不好,蔬菜奇缺,患肝炎者难以计数。支内报告介绍的美好纯属子虚乌有,感情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满以为回上海造反能弄清事实,讨个说法,可接二连三的空欢喜最终告诉自己,想回上海工作就是白日做梦。此时,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弄清了上海只是老家,不属于我,我是不毛之地的渡口人,来上海是临时的,这与亲戚串门一样,临时可以,久留不成。至于回四川,今非昔比,再也见不到车子出迎、头头相送,自己如逃难冲军一般,肩扛、手拎着沉重的行李,拼命往硬席车厢里挤,白天与别人轮座,夜里如能钻到座位下蜷缩睡觉已算大幸。旅行袋里塞的东西,今天年轻人难以相信,竟是食盐、固体酱油、猪油、卷子面、肥皂、糖等赖以生计的生活必需品,即便是拿上了火车,还得提心吊胆地担心被乘警、检票以超重为由实施罚款,真是可怜、可悲。
月台上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照旧周而复始地播放,随之,一趟趟列车相继开出上海站。车要动了,父母望着我,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弟、妹上前向我伸出无奈的手……
上次那种兴奋、新鲜感早已无影无踪,自己闷头挤坐着,开始还偶尔朝窗外看看,南京一过再也提不起兴趣,干脆闭目养神。随着摇晃稀里糊涂乘下去,直至到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