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了,吴伯清!” 郁胜翔将我推醒。
“做啥?”我迷惑地问道。
“做啥?广播听见伐(吗)?马上要进行早请示了,快!”他的语气显得急促。
“真的呀?”我急忙翻身落地,从衣袋中取出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和大家一样直立着向毛主席作早请示,其虔诚态度远胜过耶稣教徒向上帝祷告。何需这般认真?君不知,文化大革命时代,毛主席是救星,是神,他在中国大陆老百姓心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若有人对毛主席稍有不忠表示,便会遭“全国讨之,全军诛之”。
《东方红》乐曲从喇叭里传出……
人们顿时立正,个个将红宝书捧在胸前,双目深情地注视着伟人画像,齐声同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接着又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毕,只听见领头人一声高喊“毛主席教导我们”,众人即异口同声地道:“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千条万绪,归根结底一句话--造反有理……”。背诵毛主席语录声刚停,“唰”的一声,每个人即高举红宝书(当时仪式的规定动作)欢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林彪)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半个小时的顶礼膜拜结束后,车厢内凝重的气氛才得以释然。各人开始做起自己的事,于是喊叫声、喧闹声、广播声又交织在一起。
我向窗外望去,黄土丘陵替代了一望无际的江南水乡。带有菜园的二层楼农舍无影无踪,见到的是半山腰的窑洞,洞门前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和大蒜头,地上晒的不是稻谷而是玉米棒。从窑洞里出来的人装束十分简朴:男人头上裹着毛巾,身穿黑、蓝衣裤,腰间扎根带,别着旱烟袋;女人则头裹布头巾,穿着花布衣;至于孩童就更简单,不是光着身子就是露出屁股,反正极少看到穿戴整齐的。询问列车员,方知此地已是陕西境界,难怪所见所闻不能与江浙比及。
下午三时许,长且高大的城墙尽收眼帘。毋庸多疑,古城西安竖在面前。有关西安,本人早已从书本、电影、戏剧中得知,据说它是众多君主立国建都之地,是古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军事要地,云集了不少诗人、墨客,此地在唐朝曾繁荣鼎盛过。
自己能跨长江、过黄河、翻秦岭、穿峡谷、亲临六省,想起来还要谢谢支内,否则别说是西安、成都、昆明,即使是南京也到不了。所以凡事总有利弊,什么都想得到是不可能的。
本人从未想过游西安,若不是这次到成都非得在西安转车不可,此梦亦难以实现。我们一行列队,鱼贯进入西安城门时,其雄伟、宏大令人赞叹,城内的宽广景象从未见过。六车道的T字型马路和路上的马牛粪,上海不多见,汽车、自行车,人力车及马车的来往穿梭显得无序(交通指挥灯在这里是形同虚设),两旁毗邻相连的商场、店铺以及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构成的商业街给人的感觉是杂乱、脏,所有门面的红颜色可谓是其独特之处。故而,这条商业街虽不及上海南京路规模,但热闹兴旺不逊于上海老北站。
我们初来乍到,西安的东南西北亦分不清,只能跟着领导、随着人流走。逛商店购物,本人兴趣不大,这里货物的品种款式都不及上海,而陕西的风土人情倒引起我的注意,尤其是风味小吃。自己站在羊肉泡馍摊,听着陕西腔,看着盖有香菜、热乎起泡的泡馍,嗅着那辣辣的味道,肚子顿时有了饥饿感。“吴伯清,侬立了啦(你站着),做啥?”郁胜祥喊着。“馋煞(死)了,要吃就买一碗”,孙林英,沈根妹对我笑。此时我才醒悟似的,急忙向摊主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端在手中,香辣味直冲鼻子,浑身感到舒服,我不禁大口吃起来,吃得围观的同事们连连吐舌,叫“结棍,来塞(厉害)”。说是迟、那时快,忽然迎面刮来一阵风沙,我顾不及许多,竟将小半碗食物来个三下五除二,一股脑吞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我们出旅馆上街,看到行人神色异常,许多红卫兵在马路中央扛着横幅,拿着喇叭高呼,有十几人在地上写着醒目大字“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 打倒叛徒、工贼、内奸刘少奇!”,“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直纳闷,半月前还与毛主席、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一起在天安门接见的堂堂国家主席,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全国共讨之,全党共诛之的反革命?我原本对政治就不感兴趣,对所有运动都是默然置之、退避三舍,即使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自己扮演的角色依旧是逍遥派。
逍遥派是文革产物。它不同于造反派,不是保皇派,也不是中间(骑墙)派,论实质是自由派。文革初、中期,逍遥派被造反派看不起,被指责“不关心党和国家命运”,而“麻木不仁”、“无关痛痒”则是保皇派对逍遥派的评价。文革中、后期,逍遥派身价倍增,阵营迅速扩大,许多自认为革命的造反派、保皇派,随着形势变化,也转向逍遥派,各行其事。于是动员、团结、争取、拉拢,甚至大打出手抢逍遥派,竟成为当时上述派别首要战略任务。十年文革不堪回首,这场历史上空前的人为大劫难,硬是把中国推向崩溃,把人民置于绝境。
西安名胜古迹举不胜举,奈于我们只有三天的休整时间,欲想走马观花光顾一遍不可能,去最有名的景点看看不失为明智之举。在向导的带领下,先后登上了唐僧取经路过的小雁塔、大雁塔,亲临了杨贵妃沐浴的清华池,探究了神秘的皇陵墓群,参观了不少古代建筑,目睹了未曾知晓的文史墨迹。三天一晃而过,人却兴犹未尽。每每回忆塞外风光、陕西风味小吃,兴致依然不减。
列车从上海经西安至成都需两天两晚。前半段路程有铺位睡,人不觉得怎么累,可西安到成都就截然不同了。
来西安前,文革运动处于“破四旧、立四新”,“大鸣、大放、大字报”阶段。没几天,毛主席登上天安门接见红卫兵,人民日报相继发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以北大聂元梓为首的红卫兵,开创了美其名曰的“煽革命风,点革命火”。全国大、中学生纷纷响应,停课闹革命,进行大串连。中央为了达到大乱可大治的目的,从政治、精神、物质上给予支持,要求全国各地开设接待站点并做好接待工作。持一张学校证明串连的学生们乘车、坐船免票(飞机例外),吃饭、住宿不要钱,全国秩序一片大乱。鉴于这种形式,全国交通频频告急,我们这批享受绿色通道者的卧铺就此泡汤。所幸的是,西安站领导似乎知道攀枝花大三线,他们克服困难、排除干扰,破例地让我们这群去毛主席最关心地方的人提早两小时去车库上车,从而确保每个人有座(大串连卧铺全改为硬座)。铁路时刻表明文规定,列车的西安始发时间是下午6点10分,可到了8点钟车轮仍未动弹一步。
菜场、庙会、股市多嘈杂、拥挤,车站、码头亦是人潮如流、三教九流云集的是非之地。此时的西安火车站,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售票处无票可售,检票口栏杆冲垮、没人看守,我在车上看见难以计数的旅客,有的肩扛行李、包裹,有的手提布包、货物,他们牵着儿女,带着老小,沿墙傻站着,生怕被红卫兵冲散,而大批只身徒手的小将却脱去上衣、卷起裤腿、高举双手往人群中劈去,借此直奔车门、窗口。这些人上车后,不是打开窗门,让底下人爬,就是踩在座位上抢位子、占地方,三人一帮、五人一伙,打、骂、叫喊,乱成一团。不过片刻,整个车厢就挤得水泄不通,甭提座位、走道、连接处,连行李架、厕所里也全是人。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可车厢内乱哄哄、闷热异常,人们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衬衫,还汗流浃背,通红的脸对着电扇吹,仍叫热。时针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总算听见阵阵吹哨声,看见了摇晃的发车信号,火车动了。突然间窗外响起嘹亮的歌声,我伸头一望,好家伙!岂止是有人吊车,连车顶上也爬着人,他们举起旗,高唱战歌,恰如出征士兵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