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24日
死亡恐惧在我们的内心体验中扮演了主要的角色;它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萦绕在心;它在表层之下持续低吟;它是一种在意识边缘上阴暗沉郁、令人不安的存在。
生命和死亡相互依存;它们同时存在,而不是先后发生的。死亡在生命表层之下持续骚动,并对经验和行为产生巨大影响。死亡是焦虑的原始来源,因此也是心理病理的根本源头。
斯多葛派学者说,死亡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学会好好活着,就能学会好好死去;反之亦然,学会好好死去,也才能学会好好活着。尽管肉体的死亡会毁掉人,但死亡的观念却能拯救人。
马丁·海德格尔在1926年探讨“死亡的观念如何拯救人”的问题时,得到一项重要的洞识:我们对个人死亡的意识起到一种鞭策的作用,促使我们从一种存在模式转移到更高级的模式。海德格尔认为,世上有两种基本的存在模式:(1)忘失的存在状态;(2)念兹在兹的存在状态。当人活在忘失的存在状态时,也就是活在事物的世界里,沉浸于日常琐事:此时的人“降低了层次”,专注于“无所事事的闲聊”,迷失在“他者”之中,任由日常世界摆布,只关心事物应该的样子。在念兹在兹的存在状态中,人着眼于事物本来的样子,并为之感到新奇。在“本体模式”中,人会保持对生存的注意,不仅注意到生存的脆弱性,也会注意到个体对自身生命存在所负有的责任。在这种状态中,人变得能够获得最大程度的自我意识——不仅仅意识到自己是经验的(已经建构的)自我,同时也是先验的(正在建构中的)自我;能够包容自己的可能性与局限;能够面对绝对的自由与虚无,并因此感到焦虑。
在传统精神病学疾病分类中,主要的精神疾病综合征被称为“反应”——精神病性反应、神经症性反应、心身反应。它们是适应不良的,为了应对焦虑而做出的努力。心理病理是焦虑和个体对抗焦虑的防御所造成的合力。治疗师开始治疗病人时,通常会聚焦于明显的焦虑或焦虑等价物,还有个体为保护自己免受焦虑困扰而建立起的防御上。虽然治疗工作可以向很多不同的方向开展,但治疗师会继续将焦虑作为灯塔或指南针:他们针对焦虑进行治疗,揭示其根本来源,最终目标是试图根除这些来源。
对死亡的恐惧是普遍存在的,而且这种恐惧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人将生命的大部分能量都消耗在对死亡的否认上。死亡的超越是人类经验中的一个重要主题——从个人内心最深层的现象(防御、动机、梦与梦魇)到最公开的宏观社会结构(历史遗迹、宗教信仰、意识形态、长眠的墓园、防腐存尸、太空探索),乃至我们整个生活方式(打发时间、娱乐成瘾、对不断进步这一神话的坚定信仰、“向前冲”的驱力以及流芳百世的渴望)。
祁克果首先厘清了恐惧和焦虑(忧虑)之间的差别;他认为,恐惧是害怕某种事物,而忧虑则是害怕没有事物。人对于丧失自己或成为无物而感到忧虑。这种焦虑是无法定位的。正如罗洛·梅所说的,“它会同时从所有方向攻击我们”。如果一种害怕使人既无法理解也无法定位,也因此无法去面对,那么它就变得更为可怕,引发无助的感觉,进一步加重焦虑。为了克服焦虑,把它从无物置换成某物。这就是祁克果所说的“忧虑的对象从无物逐渐变成某物”。也是罗洛·梅所说的“焦虑试图变成恐惧”。如果我们能把对无物的害怕转变成对某物的害怕,就能发动自我保护的战役——也就是说,我们既避开所害怕的事物,也可以寻找盟友来对抗它,还可以发展出神奇的仪式来安抚它,或是计划一场系统的战役来击溃它。
原始的死亡焦虑极少在临床工作中以其本来面貌出现。为了回避死亡焦虑,儿童会发展出基于否认的保护机制,沿用几个阶段,最终形成一套高度复杂的心理操作,将赤裸裸的死亡焦虑压抑下去,埋藏在诸如置换、升华和转化等层层防御操作之下。人生偶尔会出现某种震撼人心的经验,撕裂防御的帷幕,让原始的死亡焦虑爆发在意识之中。然而,潜意识会修复这一裂缝,将焦虑的本质再度隐藏起来。
作者因车祸差点丧命的那份死亡焦虑通过置换——也就是把焦虑和其真正来源分离,把它集中到比较容易处理的具体情境中——被成功地转变成了恐惧。根本的死亡焦虑只绽现了很短的时间,就被世俗化成诸如在乎自尊、害怕被人拒绝或丢面子之类次要的担心。除了这些具体的恐惧,还有一个变化:世界丧失了原本的温馨舒适,似乎危机四伏。现实的本质改变了,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诡异感”——“在世界中没有家”的体验。他认为这是觉察死亡的一个典型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