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前院里艳阳高照,莺歌燕舞,明媚的春光已透过碧纱窗帘,影影绰绰射在宝花的脸上,还是把熟睡的宝花弄醒,她一看手表已是早晨10时,不由吃了一惊,因为心里一直记着,早晨8点钟要到大太太房里去请安,想不到昨天喜筵上见礼敬酒太劳累,睡得又晚,一下子睡过头。自己第一天就破坏这里的规矩,给人恃宠而骄的印象,那有多糟。尽管现在去已经太晚,但去解释一下,总比不去的要好,想着就翻身坐起,准备掀被下床。
这时钱万兴被惊醒,一把搂住宝花不让她下床。宝花挣脱说,“赶紧要到大太太房里去请安”。钱万兴听了哈哈大笑说:“她算老儿?我才是这里的老大,应该先给我请安,你还欠我昨晚‘洞房花烛夜’的一份人情呢!哈哈……”宝花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还是坚持要穿衣起床。钱万兴哪里肯依,一把抱住宝花,尽管她竭力挣脱,到底是男人力大……
等到新婚夫妇睡醒起床,满屋都是阳光的余晖了。新媳妇第一天关门睡觉成何体统?使她羞得无地自容。钱万兴看到宝花羞涩的娇模样,越发快活得意,他靠在床上斜睨着眼看她,一直撇着嘴在笑,气得宝花哭起来,才使他拿出正经样儿来,赶紧披衣下床梳洗。
兰娣送上燕窝莲子羹,宝花只吃了一点,兰娣又拿了晚餐的菜谱送给钱万兴过目,他看了递给宝花。宝花还在生气,一挥手将菜单打落在地上,然后一摔珠帘去了起居室。钱万兴赶紧跟过来,堆起笑脸哼哼哈哈要引宝花开口,但她就是不理。直到秦妈来请两人去餐厅用饭,宝花还是觉得没脸见人,不肯去吃饭。钱万兴近来从未见宝花生过这么大的气,不由心中发慌连忙认错,但宝花死活不肯进餐厅。
兰娣弄不懂宝花好好的为什么生气?钱万兴又为什么像个小三子似的,低头哈腰尽说好话?这两口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人家一桌子人都等着开饭,拖下去影响太坏。她想了一个解围的方法说:“宝花姐昨天累着了,还是让她在这里吃点稀饭和清淡一点的小菜,晚上再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钱万兴一听,觉得这主意好,命秦妈到厨房去准备,自己就去了饭厅。他也用这一理由,向在座的人作了解释,丽红、崔士雄、来福等人都以为然,只有大太太撇着嘴冷笑,钱万兴装作没看见。
睡前宝花吸取教训,要兰娣开了闹钟,以备明天一早起床去请安。早晨七点刚过,兰娣就轻声叫醒宝花,她怕吵醒丈夫,蹑手蹑脚披衣下床,匆匆梳洗,吃了一些干点,带着兰娣去了上房。
宝花进门见丽红、钱仁孝妻子都已坐在那里,大太太仍像三年前那样唬着脸端坐在杨妃榻上,榻前绣缦低垂,佛香飘渺,自有一番庄严肃穆的气派。宝花触景生情,想起三年前自己逃难到此,见大太太想求他收留的情景,当时所受的屈辱还历历在目。想不到命运捉弄,此番自己以三姨太的身份,又来此向这凶横刁钻的女人请安,既然我认命要进钱府,就要闯过这一关。她一咬牙就低首、弯腰、温顺含笑上前轻柔叫声:“大太太早安!”但上面没有一点回应。照例如果大太太没有回应,请安的人就不好直腰。但宝花这次却勇敢地直腰,又向左边坐着的丽红弯腰叫声:“二姐早安!”丽红没想到宝花会向她行礼,心里一热就站起来说声:“妹子早,您坐!”这时大太太发出尖利的咳嗽声。丽红一慌,马上闷声坐了下去。宝花心里雪亮,她也不理会那个凶蛮女人是什么脸色,就搭手庄重地站在丽红一边。兰娣见了这番景象心中早已忿忿不平,但只能强忍着过去向大太太、二太太和少奶奶鞠躬问好,也不管她们的反应,自己就转身紧随在宝花的身后。
大少奶奶循制过来向宝花问好,宝花红着脸弯腰还礼。骆素珍是个厚道人,她心里虽怨恨宝花,但根据礼数,有长辈站着,就没有她坐着的理,于是她讪讪地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榻上又是一声尖厉的咳嗽声,弄得骆素珍坐又不是,站又不是,红着脸十分尴尬,兰娣实在看不过说:“少奶奶,您尽管坐着,我去找个椅子来给宝夫人坐。”说着转身去找椅子,
“你这死丫头,贱货色!不懂规矩,竟敢到我屋里来翻找东西!”大太太一见兰娣就认出她就是那天见礼时,戏弄老姑奶奶的丫头,心里顿时窜起一股无名火,冲着兰娣喝骂起来。
可是兰娣不吃她这一套,梗着脖子顶嘴说:“大太太,要说没有规矩,应该是你带的头。宝夫人来请安,你椅子也不给一个,那也太不讲理了嘛!”
这下兰娣捅了马蜂窝,大太太顿时把脸气成猪肝色,“砰!”地一脚,将面前的一只春凳踢得老远,在上面的茶杯、果盘等杂物摔了一地,她跳起来蹬着脚骂:“死货色,你翻了天啊……我今天要撕烂你的嘴!”说着就向兰娣扑去,被丽红、少奶奶拦住。她气得跳着脚大骂:“有怎么样的主子就有怎么样的丫头,‘上梁不正下梁歪’,结婚后第一天就睡到天黑才起床,想把男人迷死了好得家产呀?连一个小丫头都这样没教养,仗着主子得宠,竟敢跑到我屋里来撒野,我看不惯这种骚样子,你们到钱万兴那里发嗲去,快给我滚!”
兰娣那里能忍得了这样的侮辱,差点气炸了肺,她跳起来大声说:“怎么了,我只是想搬个椅子给宝夫人坐,难道这也算犯了你的家规?你叫我们滚,可惜你没这个权利,宝夫人是钱府铺着大红地毯娶来的,我也不是你买来的丫头,是钱爷用车把我接来,请我做宝夫人的女伴。我们宝夫人倒是出身金贵的千金小姐,她从来不会说‘嗲’呀,‘骚’呀下流话,既然你大太太做这些很内行,那你就把丈夫管管牢,不要让他再去讨第四房、第五房太太!”
这个骄横霸道的女人哪里能受得了兰娣这番话,顿时气晕过去,倒在榻上,脸色如纸,只有出气不见进气,慌得众人过来救治,她醒来见宝花送了一杯茶来,不由怒瞪双目,气愤之极,伸手挥去,把水泼了宝花一脸,衣襟上也湿了一大片,兰娣把呆立在那里的宝花一拉,对丽红说:“二太太,我陪宝夫人回屋去换衣服好吗?”丽红实在看不过,就点头放行。宝花一进自己的卧室,忍了很久的泪水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正在房内吃早点的钱万兴见宝花满襟是水,满脸是泪,十分吃惊,就急忙过来询问。宝花只是痛哭,不发一言。兰娣却忍不住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听后气愤填膺,披起衣服要到上房去找大太太说理,却被宝花一把拉住,哭着说:“你去争吵,我今后到上房去还有好日子过吗?”钱万兴跳着脚说:“让那泼妇这样强凶霸道,大家还能有好日子过?”
兰娣插话说:“这‘早请安,晚禀报’的章程是谁定下的呀?以后一天两次去受这个罪,还让宝花姐活不活呀?钱爷你是这家里的主,一切都由你说了算,只要你下一道命令,把这规矩废掉,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一语提醒钱万兴,他一拍大腿叫道:“妙!这办法好。早年我父母在世时,是有早请安的规矩,但没有什么晚禀报。父母去世后,我以为这制度就废了,想不到这泼妇想以此来摆威风。这好办,下午我召集全家人训话,立即把这规矩废了!”兰娣一听高兴得拍手叫好,宝花心里当然欢喜,但口里不便表示,只是破涕一笑,这就够了。
下午来福打锣通知全府人员都到大厅集合,听主人训话,全府二、三十人准时来到大厅。大太太虽是窝着一肚子的火,但为了掌握情况,还是挣扎着带了婢女阿藕来到大厅。她以主人的身份,摆足功架,装模作样坐在太师椅上,与丈夫并肩,显示自己是内当家。
钱万兴见人到齐,清清嗓子开口说话:“今天我召集大家来宣布几件事,第一件,向各位介绍我新娶的三姨太,今后凡在我府上当差的人都要称她为‘宝夫人’,以示尊敬。因为宝夫人出身尊贵,不是日本人侵占东三省,她也不会流落上海。宝夫人知书达礼,温婉贤淑,颇具大家闺秀风范,希望各位都能敬重她。”钱万兴说到这里,大家发现大太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十分难看。
“下面我说第二件事,这次府内操办喜宴,多蒙大家辛苦出力使迎新喜宴顺利完成为了酬谢诸位,本月一律发双薪。”话音刚落,厅内一阵骚动,员工个个面露笑容。他用双手向下一按,大厅里顿时又寂静下来,接着说:
“现在我宣布第三件事:从今天起,取消每天早晨和下午两次到大太太房里‘早请安,晚禀报’的规定。现在已是民国,国事讲平等、家事也要讲平等,去除这条清规戒律后,三房之间可以平等的互相来往串门。”
这一条宣布后,许多员工都偷偷地用眼睛去瞄大太太,只见她原来发福的脸好像突然瘦削,也老了许多。她由于忿怒和绝望,但又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就努力控制自己,用牙齿咬着嘴唇,原来凶狠的脸弄得皱巴巴的,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身躯在微微发抖,两眼闪出绿色的光,像只落入陷阱的狼。厅内许多人喜形于色,因为大家在内心,都看不惯大太太平日飞扬跋扈的霸道作风,其中最高兴的要数丽红,她进钱府十多年来在这规矩下低头伏小,受尽窝囊气,自今再也用不到看这母夜叉的脸色行事了。
但厅里另有一双邪恶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宝花,,他是大太太的心腹死党来富。现今他见宝花进门才三天,就削了大太太定下的实行二十年的规矩。她被灭了威势也连带倒了自己的威风。几年前,为赶走宝花一家,被钱万兴撤掉二管家的位子,再没人叫他爷……旧恨新仇点燃他的复仇火焰,他磨磨牙齿在心里诅咒说:
“陆宝花呀陆宝花,你一家三口,两个已经死在我手里,你也逃不过这一劫,到时候连老贼、小妖精兰娣三个一起灭,叫你看看我来富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