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雪兰花-祥和喜宴刀剑伏(一)

性格娴静的宝花这次进府是她的本意:不要操办婚宴,一切从简,不必惊动亲友,一辆小车,轻装简从即可。但钱万兴不答应,他的公开理由是,这是自己一生中真正称心满意的婚姻,寻找等待了三十年才能天缘巧合,所以要隆重庆贺,酬谢上天的恩赐,为心爱的夫人祈福,也为我俩的白首偕老美满良缘祈福。而在他内心还有两层意思,一是他要在亲朋好友中显露一番自己得意的心情:“看我这一生奋发有为,励精图治事业有成,如今虽人近黄昏,但雄心依旧,运气旺盛,不仅戒烟恢复健康,还娶得一个美若天仙的好女人,大家不能不佩服我的才能。”二是,这次用迎娶正堂的规格办婚宴,有意抬高宝花在钱府和亲友中的地位,要大家知道“宝花是府里的真正夫人,要是尊敬我,就必须尊重宝夫人。这也是一种保护宝花的重要措施,估计府里除大太太之外,没有敢为难我的爱人。”根据这番盘算,这些天带着宝花上街添置各式婚服和首饰,并任命崔士雄全权负责,来福秦妈协助隆重筹办这场婚事喜宴。

宝花进钱府的日子进即来到,那日蓝天白云,艳阳高照。她按照当时新嫁娘的装束,红裙绣袄,珠围翠绕,打扮一新,更显得雍容华贵,花容月貌。宝花为贪图简便不用花轿,在兰娣的搀扶下与钱万兴一同登上花车。车前有军乐队吹奏,车后有钱府有本家至亲的迎宾队伍,一行多辆轿车,浩浩荡荡,气派风光得离开小洋房来到张灯结彩的钱家大院。

这时钱府大门锣鼓箫笛、唢呐齐鸣,军乐队演奏者欢快的乐曲,鞭炮声震耳欲聋许多贵客和钱府仆役都涌到大门外来迎接新人。只见花车门开放,钱万兴第一个跨下车来。他身穿传统的长袍子马褂礼服,头戴紫红色金顶瓜皮小帽,胸前一个硕大的红绸影球,神采奕奕,满面春风亲自挽扶着宝花下车。来宾们一见宝花都轰然一声拍手叫“好!”平时与钱万兴捻熟的男客都忙着向他拱手祝贺,纷纷赞叹道:“仁兄好艳福,恭喜,恭喜!如夫人真是艳若桃李,美若天仙呀!”这时的钱万兴高兴得只会咧着大嘴笑,一面拱手还礼,一面激动地语不成句,只是说:“托福,托福……”在这么多人的目光注视下,宝花顿时羞红了脸,被大家簇拥着似众星捧月般的踏着红地毡送进那套由花厅改建、欧式风格、华美优雅的新房。钱万兴安顿好宝花,怕她劳累,就招呼宾客去大厅、茶房等地奉茶,叮嘱宝花好好休息,以应对即将开始的礼仪。

钱万兴换便服返身去了议事厅,找来大管家崔士雄以及来福、秦妈等人检查设宴、见礼等有关事项。崔士雄禀道:“今天宴席三十桌,由8位名厨掌勺,好菜、好酒、糕点、菜品均已全备,只等吩咐即可入席上菜。”他还报了许多名菜,钱万兴听了十分满意。不料崔士雄话头一转,皱着眉、苦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只是……恐怕宝夫人的见礼一事……会有一些……麻烦。大太太和二姨太都不肯出来见礼……还有大太太娘家一位老姑奶奶一早到府里来骂的很难听,我担心……可能会在见礼时使宝夫人……下不了台!”

钱万兴听了不由勃然大怒,敲着桌子大骂:“你们大家听听,这两个臭婊子的心有多毒!这些年来我辛辛苦苦挣钱供她们吃喝玩乐享用,何时有半点真心对我?今朝善良的宝花为顾全这个家,顾全我的事业,还顾全她们两个处境,一心一意要回来,而这两个叼妇连个小三的位置也不肯给。两者一比较一个是天使,一个是夜叉!她们今天居然还想合伙起来作践宝花,破坏我的幸福,办不到!这是我的家,由我说了算,她俩不肯出来见礼就给我滚蛋!”他随即点拨几名仆役,由他亲自带队,风风火火赶往后院。

钱万兴先来到二姨太丽红处,院门口十四岁的婢女小婵探头探脑在望风,今见主人怒容满面带着一般人赶来,情之不妙,赶紧转身往房里去报信。

其实丽红对宝花并无深仇大恨,只是有些醋意,她知道那年代大户人家丈夫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事,作为姨太太也无权过问,又见宝花这般品貌,自己哪有争宠的资本。为了讨得丈夫的欢心以及将来能与宝花友好相处,她认为明智之举是应该到大厅去见礼的,到时只要相互鞠个躬,叫她一声“妹子”就算完事。但这两天来,大太太抓住她反复的叮嘱“一定要步调一致,不能去见礼,给宝花一个来个下马威!”丽红知道这样做肯定要得罪丈夫,自己不会有好果子吃,但她也不敢得罪大太太,十多年来她立下的“早请安,晚禀报”的规矩,到时这雌老虎天天给你看铁青的脸色,听冷言冷语,甚至骂出刀子剜心般的话,日子益发难熬,她考虑再三决定假装生病来蒙混过关。

钱万兴吩咐仆人留在房门外,自己一掀绣帘跨进来。小婵见了吓得发抖,期期艾艾得报告说:“……姨太太……胃病发了……吃了药刚……睡着……”他也不去理会,立即向前两步用手掀起湖色绣花纱帐,见丽红合着眼,呼吸平稳,脸色正常无病态,说明在装睡。就转身向小婵怒喝一声“快拿药方和药罐来给我看!”小婵哪里去找药方和药罐,竟吓得大哭起来。

在床上装睡的丽红见装不下去了,于是横下一条心,一咬牙翻身坐起哭着说:“你有了新人丢旧人,全不顾我俩往日的情分,今天要杀要剐随你便,要我到大厅见礼办不到!”

钱万兴冷笑一声说:“情分?哼,你拿我当傻子,你对我有多少情分?我和你见面不是要钱,就是要买珠宝首饰。你几时关心我的生活起居,身体健康?我现在的确告诉你,今天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半个小时后到大厅去见礼,才能保持你二太太的位置;如果不去大厅,另一条路就立即取消二太太的名分,滚出这里,这里的衣物一样都不准拿,我立刻叫人来搬走,你到勤杂组去报到,打扫全宅的公共厕所,怎么样?给你二分钟时间考虑!”说完他从表带里拾出一只金怀表读秒。

十多年来丽红与钱万兴共同生活,知道他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何况现在他在盛怒之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想“好汉不吃眼前亏”,马上停止哭泣,拿手帕擦着鼻涕、眼泪瓮声瓮气地说:“要死哉?我从来没刷过马桶,那我就去见礼好哉!”说着就掀开大红缎被跳下床来,叫小婵倒水帮她梳装打扮去大厅。钱万兴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说,带着仆从心急火燎在赶往大太太上房。

他们在走廊了,就听到上房传来老姑奶奶破锣似的声音,钱万兴一挥手,叫大家站住静听。“阿瑛囡,侬注意拿拿定,今朝无论如何都不能到大厅去见这只狐狸精,乘这个机会打伊一个下马威,以后伊对侬就会服服帖帖。不要怕这只老枪,死乌龟,伊无情、侬就无意,就算闹到离婚,侬至少能拿到几万洋钿,就住到我屋里来,保侬好吃好喝快快活活过一辈子,省的在此地受罪……”

钱万兴在门口听到这里,顿时气得怒发冲冠,他“腾”地一脚踢开房门。两间房内坐满大太太娘家、三亲六眷二三十个人,他们一见钱万兴那张变色扭曲的脸,一时都惊呆在那里。他这时歪着嘴、瞪着眼、侧着头,两眼射出绿幽幽的冷酷寒光,扫向屋里每个人的脸,然后“嘿嘿”一声干笑,冲着这些人一拱手说:“各位老舅、老姨、老哥、老姐,我钱家和顾家联姻数十年,我自信对你们一直礼仪周到,每逢急难也都慷慨接济,没有怠慢亏欠之处。今天我新纳爱妾,贺喜之日看重各位,特地要来共襄盛举。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不顾长辈身份,从中挑拨离间,破坏我家庭和睦,破坏今天这场喜庆典礼,今后也不欢迎她在上我家来会亲……”他正在说得痛快,把那个一辈子强凶霸道,在顾家宅远近闻名的女光棍老姑奶奶气得脸色煞白,一口气裹着痰塞在喉咙里翻着白眼直打嗝,慌得几个女眷连忙给她捶背、顿胸才使她换过起来。

大太太顾淑瑛平时在娘家人中间仗着丈夫财大气粗,一直是颐指气使,飞扬跋扈,狂妄傲慢惯了的,如今她如何如何肯在自己亲眷面前受丈夫这般羞辱,于是她把心一横,猛地跳起来,用手指向钱万兴的脸骂道:

“钱万兴,你这只老狗,忘恩负义的贼!不要欺人太甚,竟敢把我们顾家人看得一钱不值。

你的良心难道叫狗吃了?当年没有我爷爷着力救助,你家老爹不死也要把牢底坐穿,你们钱家早就不得翻身了!我们顾氏家族,虽然现在不富裕,但都是不偷不抢,不欺不诈的正人君子,不像你钱万兴背信弃义、狼心狗肺、荒淫无耻同儿子共抢一个下贱女,还把儿子赶到外国去!你今天有啥话冲着我说,不要指桑骂槐作践我长辈!现在把话撂在这里,我不会到大厅去见那个先找儿子、后找老爹,水性杨花的小狐狸。你有啥手段使出来,老娘我不怕你!”

顾氏的话音刚落,只听得“哐啷!“一声巨响,怒目圆睁火帽三证的钱万兴双手一抬,把靠近身边的一张红木雕花百灵台掀翻在地,原来放在台上的水晶、翡翠等摆设顿时跌成许多碎片。他跳脚瞪眼,指着顾氏大骂:

“你这泼妇,放你的狗臭屁!你不要在我面前充什么高贵门第,红口白牙侮辱宝花,宝花倒时真正的千金小姐,她祖上几代为官,外祖父家是东北三省有名的富商,不是这场战争哪会在上海沦落。你倒有一个奸刁刻薄刀笔吏的祖父,“顾剥皮”与贪官狼狈为奸。当年我家一场误伤官司,你祖父和贪官敲诈去多少银钱?最后还以势压人,非要强逼我家做成这桩婚事,差点毁了我一生。你不要在我面前假充假正经,其实你的良心和你祖父一样歹毒,明的、暗的搜刮了家里多少钱财去塞那些永远填不满的狗洞,现在居然还在这里冒充不欺不诈的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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