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送给温老师一袋冷冻的野菜“柳蒿芽”,那是我去年五月在天茂湖边采的,开水焯一下,攥成团,放入密封袋,冻在冰箱里,冬天拿出来化开就可以吃到“春天”的味儿了。
温老师在微信里发来柳蒿芽端上餐桌的照片和一篇文章,并回复:“你送我‘柳蒿芽’,我还你‘蒌蒿’(蒌读lv音三声)。”我这才知道原来它的学名是“蒌蒿”,并且不是北方特有,南方也有这种野菜,原先不曾留意这乡间常见的小野菜,竟引发我的好奇心,在我的家乡吉林舒兰,人们都叫它“柳蒿芽儿”,如果它就是“蒌蒿”,细究下来,作为野菜被食用,也是有着几千年的悠久历史了,并且古人比我们浪漫多了,一草一木皆可入诗,这小小的“蒌蒿”也曾在诗歌中寄情咏物千古传诵。
《诗经》中有很多篇说的是釆呀采呀采野菜,古人对于野菜的热爱可不光是为了口福,遇到荒年,野菜可以裹腹救命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薇”就是野豌豆,“于以采蘩,于沼于沚”,“蘩”是白蒿,根茎可食用,古代常用来祭祀;“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卷耳”是苍耳……而这一首《国风·周南·汉广》中“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说的就是蒌蒿了。蒌,又名蒌蒿、芦蒿、藜蒿、水蒿、水艾等,多生于水边、河滩上。
无独有偶,日本也有一部从古代流传下来的诗集《万叶集》,其中采野菜的诗篇也不少,有一首“少女春日野,采采薺蒿炊,野色多低旷,清烟一竿斜。”看来食野菜也不是中国人的专利,只是不知道薺蒿是不是蒌蒿。
温老师发来的那篇文章是汪曾祺先生在《旅食与文化》,中对蒌蒿做过专门的研究,他在文中说萎蒿极清香,“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
汪老先生的《大淖记事》中有一段,“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他在书页下方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汪先生自述说,蒌蒿的蒌字,他小时不知怎么读,后来偶然看了一本什么书,才知道的,这个字音“吕”。
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诗中也提到蒌蒿:“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在这里它读“lou(二声)”,此蒌蒿生于水边,与芦芽为伴,说的应该就是这种野菜,本着吃货精神来理解,河䐁欲上还沒上的时节,正是蒌蒿、芦芽一众小野菜青葱肥嫩的时候,大美食家东坡先生八成是就等着河䐁开炖呢,至于怎么个炖法没说,可以想象,鲜美的鱼汤中多一丝蒌蒿的清香会是何等的美味。
嗅觉和味觉是有记忆的,我对蒌蒿的记忆几乎贯穿了整个童年的春天。
村边的小河清澈见底,水声透亮,河岸长着密密的柳树丛,野鸭不时地从中飞过,萎蒿就长在这样的河套边。小时候,姥姥常常带着我去采蒌蒿芽儿,一老一小在春风里挖蒌蒿芽儿的画面就是我对故乡的春天最深的记忆。
现在想想,当时我和姥姥采野菜的心情应该是完全不同,对小孩子来说挖野菜像玩儿一样,可姥姥完全是为了改善晚上的饭桌。吃了一冬天的咸菜、土豆,闷坏了胃口,野菜就是餐桌上第一道清新的时令小菜,哪有不喜爱的,这一春天若是不吃上几回萎蒿芽、婆婆丁、荠荠菜,那可是真是白过了。
蒌蒿芽儿比别的野菜出来的晚一点,非得到五月份才能冒出紫红色的嫩芽儿,叶儿尖尖的向上,与其他不可食用的蒿类很容易区分。这个时候的嫩芽适合生吃,蘸点儿鸡蛋酱,脆嫩多汁,青蒿的香味直泌入心间,我认定那个就是春天的味道。再过几天,蒌蒿的叶子舒展开来,变成绿色,这个时候再吃可以用开水焯一下,炖汤或蘸酱,味道又不一样,蒿的味道温和许多。也是因为这个蒿味儿,没吃过的人也可能不喜欢它。蒌蒿幼时全草入药,祛风除湿,理气散寒,长大则是没用的蒿草,在我们当地烧火也不用它,完全野蛮生长,自生自灭。
长大以后离开家乡,来到城里,一到春天格外想念家乡,想念蒌蒿芽的味儿,每年必定要回去一趟,到河边走走,采点蒌蒿芽。
姥姥去世后,我把妈妈接到长春同住。在家乡,蒌蒿是何等受欢迎的野菜,可是长春人似乎不太吃这个,郊区野外的沟渠旁、湖边遍地都是,长得密密层层的没人采,这个发现着实让人惊喜意外,于是每年春天我都带着妈妈去天茂湖边采蒌蒿,多得吃不了,分给四邻好友,再冻起来一些留着冬天吃。
后来妈妈也去了,每到春天我还是会带着孩子们去采蒌蒿,似乎这已经成为春天的仪式了,在这仪式里,我怀念家乡,怀念逝去的姥姥和妈妈,只是任春光再明媚,心情也不再是以前那样的轻快无忧了。孩子们完全不喜欢蒌蒿的味儿,从家乡带出来的味蕾到他们这一代已经传不下去了,不知道孩子们长大后,他们记忆里的春天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