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河那边的人 | 扑救》6、废墟之下

酒酣耳热,张怪物越发地放飞自我,开始手舞足蹈,但又不知所云的自娱自乐。忽然反身给陈洋倒酒。

陈洋伸手阻挡:“张叔,我不行,不行!”

一听不行,张怪物立马拉下驴似的长脸,继续自娱自乐。

陈洋着难的看了看队长。

队长点头示意,眼神里透露出悲壮的责任与义不容辞。

陈洋起身,举杯‘刺啦——’的嘬上一口,五官皱成团。屏住呼吸,拉长脖子,喉结一鼓,一收,痛苦的喊道:“辣辣,辣辣啦……”

张怪物仰靠座椅,满意地打着酒嗝‘呃——’

陈洋倒酒,酒水溢出,张怪物噘嘴嘬杯沿‘嗦——’;挪开酒杯,撅起屁股,又再噘嘴嘬洒在桌面的酒‘嗦——嗦嗦——’,看得大家一顿恶心。

队长老练的调整了方式和口吻:“张师傅,这女娃乖得很,那年地震还是‘抗震卓越小小少年英雄’哩,当时她被埋在废墟之下,为救同学,活生生把自己的腿掰断,啧啧,想想,把自己的腿,活生生的,掰断,啧啧……”他不管这份“卓越”的全称是否正确,只要“抗震”和“小小小英雄”这两个字足够清晰,他想就足以使人肃然起敬,且心生怜惜,并用胳膊戳蕊蕊。

蕊蕊一怔,朝张怪物举起杯橙汁:“嗯,张叔,那,你干了,我随意。”

蒲兮兮‘噗呲——’的笑出声音,连忙用手捂住。

张怪物仍旧自嗨,自顾呷酒,倒酒,直到酒瓶空空。

队长无计可施,陈洋灵机一动,指着桌上未开封的酒,朝蒲兮兮:“开,再开一瓶!”

蒲兮兮笑眯眯地朝蕊蕊走来,一边伸手开酒,一边好奇的问:“你也是那个中学的?”哪想,一不留神,刚拿出的酒瓶便摔在了地上,‘啪嗒’碎成一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立马弯腰道歉,蹲下捡碎玻璃。

“这手?”张怪物突然惊异的问,大家的目光这才转向蹲下的蒲兮兮。

蒲兮兮一边用左手将一块块碎玻璃渣子捡起来,轻松抛放进右手僵硬的假肢手心;一边笑着轻描淡写地说:“嗯?哦,嗨!假的,你看,这下多好,一点不扎手。”明晃晃的玻璃碴子在假肢手心来回晃荡,发出清脆的碰撞,以证明她真的没有说谎。

“这腿?”张怪物突然愣住了神,冷漠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怜惜,心也好似柔软起来。

“唵?哦,嗨,也是假的,但我们的酒绝对保真!哈哈!”蒲兮兮蹲下身子,不得已的露出右腿假肢的一截钢铁支架,连忙用手拉拉裤脚。

大家也都跟着“哈哈,嘿嘿”的笑起来,以化解无以安慰的囧。

蒲兮兮的话,永远像一阵春风,没有负担的轻松。她把话题转向学校和蕊蕊;“嘿,那年你几年级?几班?”

“九一班……”蕊蕊显得有些局促。

蒲兮兮一听,目光更加炙热地问:“我八一班的,就你们楼下,楼下!哎,当时你跑出来没?”

蕊蕊脱口而出:“第二天凌晨出来的。”好似那天的事,随时都在舌头底下窝着,随时准备被讲述。

从一进门,蒲兮兮那银铃般的笑,她便觉着耳熟,心底泛起嘀咕:‘这声音,我听过,至少三次。除了今天,和前些天在小卖部门口扶起月月的背影,她还惊愕的想起地震,那段在废墟下短暂且深刻的时光。

蒲兮兮异常兴奋,热切的看着蕊蕊:“嗨,我就说,从你一进来,就总觉得在哪儿见过,特别是声音,嗨!你记不记得我?我?”

蕊蕊用一段微乎其微的干笑回应。她并不害怕,但的确心虚。她认出了她,也肯定,她同样认出了自己。

她们的声音曾做过一时的生死朋友,在教学楼塌陷下来的废墟之中,纵使后来再无交集,但灾难让彼此的声音在记忆里生了根。而今,缘分又再展示出神奇魔力,带来惊异的重逢和不知所措。

“我记得那天你们落下来,我的脚顶着一个人的胸口,是你……吗?”蒲兮兮继续看似无心又似刻意的引导和提醒;“哈哈,稍等稍等,我去换瓶新的,稍等。”然后,笑着站了起来,拿着装玻璃碎渣的纸盒扬了扬,深一步浅一步,欢快地跑了出去。

队长充分抓住张怪物对蒲兮兮表现出来的疼惜,试图将蕊蕊与之连接,在他的心里产生共振的说:“你看,还遇上了校友,都是死里跑出来的娃,都不容易。”

张怪物并不理会,朝他晃晃空酒瓶,又放下,低头吮吸猪大腿的骨髓。

队长转眼看向蕊蕊,眼眶竟有些湿润的说:“这孩子啊,伟大啊伟大!”

等不及队长继续抒情,门再一次被推开,蒲兮兮满心欢喜地拿着新酒回来,脚步和话语都欢快地看向蕊蕊:“你是‘抗震卓越小小少年英雄’?厉害呀!”

“可不嘛!她啊,那可厉害了!那年在废墟底下,为救同学,把自己的腿硬生生掰断,啧啧,你想想,硬生生,铆足劲儿,自己给自己掰断!啧啧啧,你想想,得多疼?哈?”队长抢答似的接过话题,将蕊蕊的‘优秀事迹’又着重地重述了一遍,主要目标当然还是张怪物。接着,还颇为用意地推了推蕊蕊的肩膀,想让那句自己也是听来的疼痛感,得到当事人的肯定。

大家齐看蕊蕊。

蕊蕊有些愣神地低着头,支吾道:“哦,嗯。”

“不不不,不疼不疼的,在废墟下这样,都压麻了不疼的。”蒲兮兮一边笑着打断,一边缱绻着身子,模仿着被压在废墟下的身形。

“嘢?硬生生,自己给自己掰断,能不疼?不疼才怪!哈?”队长疑惑的又再推了推蕊蕊的肩膀,发出希望被认同的恳切邀请。

“嗐,真不疼!就这样,被预制板压着,早麻了,真就不疼了!”蒲兮兮双眼微微泛红,颇具心得的以身示范,热情讲解。

“瞎说!能不疼?不疼才怪!哈?”队长反驳,又用胳膊肘戳蕊蕊。

蕊蕊神色慌张的应和:“啊,嗯,疼的!”

“不疼的,真的,我掰过,我知道。”蒲兮兮固执的抢到。

“哈哈哈,你们当年废墟下都流行掰腿吗?”陈洋的玩笑总是不合时宜;“她为救同学,你又是为啥?”

“为啥?我为啥?你救人?救了谁?”蒲兮兮神色骤变,目光锋利的逼向蕊蕊。

蕊蕊低着头,发不出声音。

“你出去吧,待会要酒再叫你。蕊蕊,来,给你张叔满上。”队长好似看出了什么玄妙,借机打发走蒲兮兮,并提示蕊蕊倒酒。蒲兮兮回过神来,看看蕊蕊,笑了出来,转身走出。

蕊蕊并不喝酒,却憋得满脸通红,端着橙汁忐忑的说:“张叔,喝酒。”

喝过酒之后的张怪物,好似记起了之前的一切,回到了“流氓”状态,满脸‘我认得你,你打过我’的神情。不屑的面孔之下,轻微的“嗯”出一声,碰了碰杯子仰头喝干。

队长跳过张怪物低下吮吸骨髓的头,递给陈洋一个眼色。

陈洋双眼一亮,临危受命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器重。也就撒开了双手,准备不负众望:“张叔,来喝。”主动给张怪物添了酒。

张怪物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另有所图;又像是在说‘我记起你了,你也踢过我’。在大家都觉得张怪物就要翻脸之时,哪想,两人竟哈哈的笑了起来。

队长见状,喜出望外,连忙让蕊蕊拿出事先备好的《谅解书》、签字笔和印泥。

看着突然出现的《谅解书》,陈洋毫不知情,一头雾水,但又不得不跟着傻呵呵地笑与夸赞:“嘿嘿嘿……还是队长想得周到,周到。”

哪想,张怪物拉转餐桌旋转玻璃,拿到蒲兮兮先前放在桌上的三个大号酒杯,别出心裁倒满,端端正正的摆在桌前。好像在说:“来吧,一个字一杯!”眼前满满当当三大杯,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陈洋。

陈洋心里咯噔,想道,自己是师兄,今天又难得受到器重;况且《谅解书》也有自己的一半。于是,心一横上前,闭眼,端起第一杯‘咕咚——’端起第二杯‘咕咚——’;端起第三杯,腿脚发软,左胳膊用力撑住之后,在一个双眼紧闭后,他强撑着端起第三杯‘咕——咚——’,双眼火辣辣的疼,眼泪止不住的流,之后扶着桌面好一阵狂呕。

“好好好……”队长连连赞到,顺势将签字笔和印泥推向离张怪物更近的地方。

张怪物一看也愣了眼,拿起笔歪歪扭扭的写下名字。队长又朝蕊蕊递上一个眼色,蕊蕊连忙将红色印泥打开。

张怪物灵光一现,再找来一个更大的空碗,‘吨吨吨——’扎扎实实的倒满白酒,将酒碗朝队长的方向推去,大家顿时傻眼。

“这……这这……”队长发出为难的讯号,看向四周。

蕊蕊默默地立在一旁,并未打算对队长面露的焦急付之回应。

“我来!”这时,陈洋抹去嘴角黏液,艰难起身,眩晕着端起酒碗;鼻涕眼泪跟着淌,仿佛失去味觉一般,紧闭眉眼,浓烈的白酒,像地龙般,‘咕咚咕咚——’在嘴里结股,往喉咙里钻,而后倒下。

第二天日上山干,陈洋才从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他难受的揉搓太阳穴,费劲儿地往昨天里想。

脑袋回闪着昨天模糊不清的画面:他记不清吐过几次,也记不清后来是怎么回的家。只隐约记得,有人吐过、哭过、喊过。至于吐了些什么,哭了些什么,喊了些什么,他都记不起来,只记得后来上来谁的车,只觉得一阵阵头疼得厉害。

母亲从厨房端来白粥,看着床上虚弱的儿子,眼含泪光,心疼的说:“都说了,喝不了酒,还喝成这样。”

“妈,别哭别哭,我没事儿,没事儿的,等转正就好了,放心吧,转正就好了。”陈洋虚弱的安抚着母亲。

母亲既生气又心疼地说:“妈不求你做什么警官,妈不求你当什么英雄的……”

“妈,别哭别哭,我想当警察,那是我的梦想啊,看,那身警服多板正!惩恶扬善,多威风不是!”他指了指墙上挂着整整齐齐的一套警服,忍住难受与头疼,继续宽慰到;“没事的,等转正就好了,放心吧,等转正就好了。”

陈洋信心满满,想起昨天自己的积极表现,不知压过木讷的黄蕊蕊多少倍,便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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