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先生有个特别好的哥们儿,又高又帅,长得跟迪士尼的卡通王子似的,年纪比我们小很多,三十刚出头,但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当年在上海,他大学毕业第一份工作,就跟卢先生是同事,如今卢先生换了工作,兜兜转转地又成了同事。
今年秋天他搬到巴黎来,我们小房子的房客正好搬走,就租给了他,亲上加亲,这些年的交往和感情累积下来,熟稔得仿佛是本家的弟弟。
临近年末,天齁齁地冷,周末的晚上,弟弟和女朋友一起来家里吃火锅。锅底是番茄牛油和蘑菇清汤,咕噜咕噜,一会儿功夫,落地窗户上都蒙着一层水汽,酒过三巡,围炉夜话,满屋子都是暖暖的惬意。
大家天马行空地聊天,无意就说到了房子。我们租给他的小房子,当年卢先生买的时候,十分便宜,现在要卖出去,能轻松地赚到两倍甚至两倍半的价钱。法国房地产一向都不死不活的,这算是在娶了我之外,他做过的最高回报率的投资了。
酒足饭饱的卢先生,眉开眼笑地说:“我的眼光一向都是这么好,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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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旁边喝苏玳(Sauternes),我是个从来都不喝酒的人,除非是贵腐甜白的苏玳。但越不喝酒,对酒精会越敏感,我也就喝了半杯,可琼浆醇厚,果香满口,就已经飘飘欲仙了。
正在云彩上浮着,突然听到卢先生这么说,没有任何思考,我脱口而出:“回报率倒是不假,可你买得便宜,那是因为房子漏雨!讲真,自己修房子,真的太太太太痛苦了,你们可别轻易尝试,绝对是分手的理由!”
这话来得太没有征兆,卢先生脸上的笑,宛如煎锅里的鸡蛋,眼瞅着就凝固了,我本能地闭了一下嘴,可还是没忍住,又说出了下一句:“像我这种在城市长大的中国女孩子,根本不知道,原来自己修房子是这么痛苦,如果我早知道要受这么多罪,当年一定是要换个人滴!”
这话一说完,思迪和子觅一起跳起来说:“不行,你换人,我们怎么办呢?消失在空气里吗?”
就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一下子整个桌子都笑了。江湖一笑泯恩仇,饭桌何尝不是一种江湖?
大笑把尴尬掩盖了过去,卢先生起身去给壁炉加了一根柴,让屋子更暖了一些,回来把空运多汁的芒果,削成刺猬的样子,都放在我手边的碟子里,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笃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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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当着卢先生的面吐槽当初装修的苦,还说得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其实,不仅是他,连我自己都有点惊异。
之前每当我们说到这房子,都只有一种功成名就的得意。
毕竟那个原本只有36平,被我们九牛二虎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了,平加了一层变成44平的小公寓,无论是给孩子住,还是卖出赚一笔,都算是我们人生财富的一个里程碑,妥妥的。
而且我们在那里结婚,怀孕并生下思迪,即使现在已经出租十余年了,每次去,我都会触景生情,感慨万千。
可是,每个人都有理智和情绪两套运行系统的。那些:好的,对的,正确的,应该的……都是理智意识,不是情绪。其实人生绝大多数的痛感,都是因为:道理我懂,但却无法平复情绪。
事实上,从小到大,每时每刻,所有的不快,不满,痛苦,悲伤,失望……都会变成一颗愤怒的种子,放在心里,或深或浅的某个地方,在未来中,会产生不确定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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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第一次去那个房子,完全就是一个工地。
开门卢先生先进去,走廊里感应灯灭了,没多想,我跟着他进去了,一脚就踩空了,以狗啃屎的姿势往前摔,被卢先生一把揪住。然后他打开灯,我才看到门口的木地板全掀起来了,地上是一绺一绺的凹槽,我一脚正踩到坑里。幸好被他抓住了,否则我就会摔到一堆各种奇怪的锯条扳手等装修工具上。
卢先生窘迫得就像是偷糖被捉到的孩子,扭扭捏捏地说:“我知道这房子现在有点破,但现在你来了,咱们可以一起规划,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当时我觉得,大千世界里,人都找到了,房子也都有了,不就装修一下吗?我们年轻有手有力气,这有什么难的?
真的是无知者无畏,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我那一脚踩进去的坑,究竟面对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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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很小只有36平,工程很大,要打掉所有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重新吊顶做出二层,重铺所有的线路,水管,墙壁……空间越小,装修越难做,而且我们没钱租别的房子,人要住在里面,堆满了东西,干什么都得先搬东西,一下子就浪费半天。
法国装修队看不上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小活,当时在法国做装修的中国师傅很少,也很不专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结果把我们二楼地板铺得高低不平,走路都硌脚,被愤怒的卢先生炒了。只能我们自己修,可我们两个都上班,只能等到周末和假期,形如困兽。
人类自我麻痹的速度,高于我们的认知,渐渐地我们丧失了改变的动力,虽然满心不满,但还是接受了住在工地里,与建筑垃圾为伍,摸哪儿都是灰的事实。
就这样从恋爱到结婚,再是怀孕,后来卢思迪出生,我们住了两年半,工期进展缓慢犹如蜗牛。
2010年的一月,我们要搬家去武汉了,公司找了搬家公司,把房子都清空租出去了,房客东西都搬进来了,卢先生还趴在地板上贴地脚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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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和我们那个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们聊起来,大家的看法都是一致的:如果卢先生没有遇到我,房子估计到现在也没有修完,或者低价卖掉,或者还住在工地里,一个好好的人,活活就被房子拖死了。
在过去这些年里,我从没抱怨过修房子的苦,因为我的意识一直在阻截我的情绪。
这就好像是那些不坑穷人的“良心奢侈品”,那些花一万多块买一个T家回形针,两万多买一个LV塑料充气马甲的人,从来不会说东西不好,只会说“这是艺术,你不懂”。
的确,搬来巴黎,搬进这房子之前,我住的是南法李子树下面,储藏室改建的违章板房,一个只有11平米细长的盒子,半夜野猫在房顶上相互追逐,房间里就会发出空洞的回声,让半梦半醒之间的我,常常会有一种介于生死的恍惚。
从南法搬到巴黎,卢先生的房子虽然破旧,但却至少有变成一个家的潜力。我非常明白,把这房子修好,就像是人生的一场硬仗,再难也得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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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之后,我发现决定一个人生活指数的最重要指标,是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尤其是那些被自己压制、克制、隐藏和藐视的愤怒,假装看不到,并不是不存在,总会在某个莫知的节点上,折磨着自己,让自己痛苦。
其实,这么多年蓦然回首,客观地说,我们当年经受得的所有艰辛和痛苦,都只为了一个原因,那就是太穷了。就是因为没钱,才会买个漏雨的老破小,还只能住在里面自己动手,还找不到合适的师傅……
其实,我知道,纵使时光倒流,我还是会选择和卢先生在一起,白手起家去修房子,那是在我们当时能够做到最好的选择了,也成就了今天我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不离不弃,并肩携手。
这么多年,我要的不是指责,不是赔偿,更谈不上后悔或者道歉,我只是需要一个机会,释放所有因为痛苦而累积起来的愤怒,因为愤怒如火药,只有点燃后升上夜空,才变成一朵烟花,翻篇存档,归于平际。
所以如果疼了,别忍着,叫出来,这不会降低我们的痛苦程度,但的确会让我们感觉舒适。
忍字心头一把刀,据说能忍的人都能成大事,而我只不过是个小女人,释放自己的愤怒,我只要舒舒坦坦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