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田别业,草堂。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萧方清癯的面容上。萧成裕恭敬拜别:“祖父,孙儿这便回城去了。”
萧方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孙儿尚带几分稚气的脸庞,最终落在他身后垂手侍立的余庆身上,不动声色道:“你办事素来妥帖,有些事,我就交给你了。”
余庆对上老爷那深沉难辨的眼神,又飞快地扫了眼身旁对此浑然未觉的萧成裕,心头凛然,肃然垂首:“小的明白。”
萧成裕只当这是祖父在敲打余庆要好生监督自己读书,忙不迭地积极表态道:“祖父放心!孙儿回老宅后一定、肯定、绝对头悬梁锥刺股,好好温书,绝不懈怠!”
萧方看着他讨巧卖乖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破天荒地没像往常般冷哼拆穿或语带戏谑,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慈和:“用功之外,也要注意休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萧成裕一愣,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因感念这份严厉下的疼惜,当即扬起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孙儿知道!祖父放心!您老人家也要注意身体,多多保重呀!”
萧方慈爱地注视着他,片刻后,微笑道:“好。时候差不多了,你也该走了。”
“是。”萧成裕含笑应下,带着余庆告辞离去。车轮声渐远,草堂重归宁静。萧方独立窗前,望着孙儿离去的方向,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就在萧成裕走后约莫半个时辰,陶知宁便自踏雪观返回了别业。在闻得外祖无事后,她第一时间便前来草堂拜见萧方,将面见石念澜的经过细细禀明。
萧方听罢,捻须不语,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缓缓道:“处事沉稳,言辞得体,不错。”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陶知宁身上,“石家那孩子,既因我们之故受伤,便由你多费心照料些时日吧。”
“是,宁儿明白。”陶知宁垂首应下。她念及石若无父母疼爱,言行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谨慎与早熟,像极了幼时失去双亲、在祖母身边努力懂事的自己,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怜惜。
接下这桩“任务”后,陶知宁待石若愈发尽心。她不仅时常前去探视,嘘寒问暖,更常亲自下厨,做些精致可口的点心羹汤送去。听闻石若喜欢垂钓,怕他整日闷在房中无趣,便命人在别业池塘边寻了处荫凉所在,铺上软垫,有时甚至亲自陪着他在水边静坐,偶尔闲谈几句。
石若初时还有些拘谨,但在陶知宁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呵护下,那份冰封的戒备渐渐消融。他虽言语依旧不多,但与陶知宁的关系,却肉眼可见地一点点亲近了起来,称呼也从客气的“陶姐姐”,变成了更为熟稔点的“知宁姐”。
这日午后,池塘边柳丝轻拂,水面泛起粼粼金光。二人并坐垂钓,陶知宁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石若右眉下方那道淡淡的疤痕上,便借此展开话题,轻声问道:“这伤……是怎么回事?不会是……”
石若摸了摸那道浅痕,忙道:“不是。这是以前旧伤了。”
“旧伤?”陶知宁好奇,“怎么伤的?”
石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疤痕,想起旧事,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抬头撞见陶知宁探寻的目光,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小时候去花园玩,被……朋友不小心推倒,磕在假山石上弄伤的。”他说完,似乎生怕陶知宁误会,又急忙补充,“这事其实也不能怪他。当时他不过七八岁大,亲人去世,正是最伤痛抑郁、不愿与人来往的时候。那时我又年幼语拙,不解生死之事,偶然撞见躲在假山洞里偷哭的他,自然不懂如何安慰,除了问人‘怎么了’,便只会在边上呆看着。他也没想到自己偷哭会被人瞧见,又被我烦扰,一时激动之下,这才失手推了我,并非有意。”
陶知宁还是头一次听石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且言语间满是回护之意,不由一怔,旋即抿嘴轻笑:“我这还没问呢,你便忙着替人解释上啦。看来你很喜欢这位朋友呀?
话音落下,便见这位素来老成持重的石小公子睫毛飞快地眨动了两下,垂下眼眸,抿唇不语,耳根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陶知宁顿觉有趣,仿佛窥见了这“小大人”壳子里包裹着的、属于他这年纪的真性情,兴致更浓,便又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石若声音更低了,“就是因为这事认识的。”
陶知宁讶然:“你们之前不认识?”
“不认识。”石若抬眼看了看她,略低了声音道,“因要学武,他很小就被送走了,不怎么回京城。”
陶知宁心下微动,暗忖这其中或许涉及某些不便多言的缘故,便按下好奇,只笑道:“这样啊。那他后面可有好好向你赔罪?”她目光再次落在那道眉下疤痕上,轻叹一声,“此事虽然情有可原,却也未免太险了些。万幸最后无事,你这疤,位置若再偏上分毫,怕是就要伤及眼睛了。”
石若知陶知宁说的是实情,且言语之下未必有责怪之意,却还是忍不住定定看着她,很努力很认真地道:“有赔罪的。养伤期间,他一直陪着我,把我照顾得很好。”
这份生怕朋友被误解的急切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执拗,见他言语之间明里暗里仍在为那位朋友辩解,陶知宁越瞧越觉可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唔……你果然很喜欢这位朋友啊。”说罢又故意将石若的面庞看了又两看,逗弄打趣道,“哎,也亏得他照顾好了,不然这世上就少个清俊好看的小郎君啦!你们就是从这个时候成为好朋友的吗?”
“……”石若的睫毛又颤动了几下,许是被陶知宁笑得有些赧然,只微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陶知宁见状,愈发笑意盈盈,正想顺势问问这位让他如此维护的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却见一名下人匆匆走来禀报:“表姑娘,石公子,府外有一位名叫水穷的人,说是石府的下人,特来求见石公子。”
陶知宁闻言,心下明了。她之前派人去长平侯府取石若的日用之物,便是这位水穷接待安排的,知他是石若身边得用之人,亦是石府内定的未来管家。上次取物他都未曾亲来,此番突然到访,定然有事。她不便多问,便对石若温言道:“既然是你府上的人来了,想必有事。你自去见他便是,不必顾及我。”
石若也知水穷此来必有缘由,歉然道:“多谢知宁姐体谅。”说罢,便在云起的搀扶下,起身往客房去了。
会面后,石若问水穷此番前来缘由,水穷道:“这段时间公子一直在外,小的放心不下,早就想来看看公子恢复得如何了。恰好近来天气渐热,便特地来送几件薄衣裳,借机看看公子。”一面说着,一面仔细打量着石若的气色伤势,见已无大碍,心下稍安。
石若却并微微蹙了下眉:“早先托人带话时我便说了无甚要紧,至于衣服,让别人送来也就是了。事分轻重缓急,吴管家不日就要离开,眼下你最应做的,是跟着他老人家好生多学点东西。”
“公子说得是。”水穷说着,暗暗同云起使个眼色,云起会意,忙将他带来的几件轻薄夏衣接过,待空出手后,他便一面往自己袖中摸去,一面对了石若微笑道,“只是有样东西,小的收到后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亲自送来最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敬递上:“珩二公子的信。昨儿刚到的。”
?!
石若眼中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一把拿过信迫不及待地拆开阅读,再无心顾及水穷不顾吩咐就跑来看自己的事。水穷趁机拉着云起退至门外廊下,压低声音急切问道:“当时究竟发生何事?公子那日……可是与老侯爷争吵了?”
这个问题憋在他心中已久。那日石若从踏雪观归来时的失魂落魄,他虽未亲见,却从前来取物的萧府下人那语焉不详的描述中猜出了七八分。奈何府中事务交接繁忙,又得了石若“安心学习,不必前来”的口信,他只得按下满腹担忧与疑惑,直到今日才寻得机会前来。
云起点头,面带难色:“是的。可具体为何而吵……我当时守在静室外,里面声息极低,实在听不分明。”
饶是他把耳朵往墙上贴了又贴,也只在最后隐约听见老侯爷吐了个‘对’字,没过多久,石若就从屋里面无表情地冲了出来,脚步快得吓人,他差点都没跟上!
水穷听得眉头紧锁,正欲再问,屋内却传来石若的呼唤。二人连忙进屋,只见石若脸上阴霾尽散,满是阅读书信后的欢欣。
水穷见状笑道:“小的就知道,公子看了信定会开心。公子可要即刻回信?若要,小的回去正好带上,立马派人送往青冥峰。”
一旁的云起也忙要去准备笔墨,却被石若出声制止:“不必。”
“他快回来了。”少年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光彩,“你先回去吧。至于我这里,你不必担心,”他语气坚定,“再过几日,我定当回府。”
水穷心知他必是因好友即将归来才做此决定,忙劝道:“珩二公子便要回来,总也还需些时日。在此之间,公子还是应以养好身体为重啊。”
石若却道:“放心,我自有分寸。”他主意已定,语气不容置疑。
水穷深知自家这位主子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只得暗叹一声,与云起交换了一个“务必好生照料”的眼神,应下离去。
云起送走水穷,回转屋内,心下仍盼石若能多将养些时日,便搜肠刮肚,更将自家公子那位好友搬出来当说辞,什么“若未养好身子,珩二公子回来见了岂不担忧”,什么“一口气将养利索了,届时才能尽情玩耍”……理由找了一箩筐。石若也知他言之有理,加之陶知宁照顾周到,别业清静宜人,便耐着性子,又安心住了十日。
十日过后,石若自觉伤势已愈,行动无碍,便正式向陶知宁与萧方辞行。
陶知宁观他精神确实大有好转,虽有不舍,却知他去意已决,不再强留。禀明萧方后,她亲自将石若主仆送至别业大门外,又殷殷叮嘱了许多伤后调理的注意事项,直至马车远去,方才回转。
石若一走,陶知宁陡然觉得时间空了许多。为打发辰光,她便将每日抄录药集的页数增加了两页,只盼此物能早日完完整整地送到杜惜柔手中。每每抄写倦了,便读书、绣花、弹琴、作画……自将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分外充实。
一日,她在自己居住的照红斋中闲步,目光落在院角那一小块空置的土地上。土质尚可,只是空荡荡的,显得有些寂寥。她驻足良久,对身旁的墨茉与白梨轻声道:“看着这块地,倒让我想起乾州家里那个小药圃了。春日里撒下种子,看着它们破土、抽芽,一日日生长,虽不成气候,却也别有一番生趣。”言罢,想起与祖父祖母在药圃旁的点点滴滴,对祖母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神色不由黯然。
白梨默默将她的思乡之情看在眼里,未发一言,转头却寻了个机会,私下里向管家余福提及了此事。
余福这才恍然,原来表姑娘近来这般忙碌,是在借以排遣心绪。隔日,他便在向萧方禀事时,顺势提了一句。萧方闻言,只是微微颔首,未置一词。
次日清晨,陶知宁前来请安。萧方品着茶,状似无意地道:“成裕那小子快要回太学销假了,也不知他功课温习得如何了,你代我去瞧瞧他吧。瞧完了,若时辰尚早,便让余福带着你去花市、药苗市逛逛,选些合意的种子回来。你那院子角落,瞧着实在是空荡了些。”
陶知宁听罢,心下又是意外又是欢喜。翌日,余福果领着她同白、墨二人进城,因花市苗市都是上午最热闹鲜活,余福便建议他们不若先去采买,再去看望公子。
陶知宁亦做此想,自然无有不允。她兴致勃勃地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精心挑选了几样药材种子,又在路过一家花木铺子时,被一株枝干挺拔、叶芽嫩绿的小梨树苗吸引了目光。她心中一动,心知此番之事必然有白梨暗中相助,想了想,便亲自挑选了一株长势最好的,转身递给白梨,微笑道:“此树合你之名。你拿去种在院里,待它长大,春日梨花似雪,夏日绿荫如盖,定是一番好景致。”借此委婉地表达了谢意。
白梨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株生机盎然的梨树苗,冷冽的眸光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动,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她默默接过,低声道:“谢姑娘。”
一旁的墨茉见状,眼中流露出掩不住的羡慕。陶知宁抿嘴一笑,又挑了一株枝叶繁茂的茉莉花苗塞到她手里,笑道:“放心,你也有份。只是,”她拉过白梨与墨茉的手,玩笑道,“既收了我的‘贿赂’,回去后,挖地、除草、浇水、施肥,你们可得帮着我才行。”
白梨与墨茉难得见她如此开怀,也都笑了起来,齐声应道:“好。我们一定陪着姑娘。”
主仆三人说说笑笑间,余福借机派了车夫张七提前去萧府通知。余庆收到消息后,忙吩咐厨房中午多安排俩菜,并颇有良心地提醒萧成裕——表姑娘奉老爷的命来瞧您啦,听下人说她午饭是要来老宅吃的,您说咱是来个芽菜鸡丁好呢?还是冰醉豆花好呢?
萧成裕一个激灵,一挥手道:“都上。”转头钻回书房,将平素里只有五六分的学习劲儿,修饰出十分模样。砚台磨墨,书本摊开,字帖、纸张堆成厚厚一摞,并临时加练了篇字……陶知宁到来时见到这一派“勤谨”景象,心下颇为欣慰。
用毕午饭,她将特意买来的吃食玩意儿递给弟弟,又细细叮嘱他照顾好身体,劳逸结合,务必用心读书。随后,她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包裹,递给萧成裕:“这是我给石若备下的一些小礼物。你前番走得匆忙,也未来得及正式向人赔礼。日后若得空,不妨寻个机会上门一趟,将东西送去,也好生道个歉。”她顿了顿,怕弟弟拉不下脸,又温言哄道,“你若觉得不好意思,便只说是帮我送的,可好?你们同在太学,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实不必因此事存了芥蒂。况且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观石若其人,外表虽冷淡,内里却并非拒人千里之外。你若诚心相待,时日久了,关系自然亲近。他聪慧明理,见识不凡,能与这般多闻之人交友,外祖见了,想必也是欣慰的,于你的学业,亦是大有裨益。”
萧成裕虽觉与那“闷石头”打交道颇有些头疼,但也知自己前番言语确有不当之处。此刻见阿姐不仅备好了礼物,连台阶都替自己铺得如此妥帖周全,心下感动,忙不迭应承下来:“阿姐放心,我晓得了。多谢阿姐。”
陶知宁见他应得爽快,心中安慰,笑道:“谢什么,你不嫌我啰嗦便好。我出来有些时候了,该回去了。”
萧成裕也怕阿姐回去晚了,并不挽留,只亲自将阿姐送出大门。待马车远去,回转屋内,他示意余庆打开陶知宁留下的包裹,但见里面是一套品质上乘的文房四宝,并几个泥塑彩绘的钓鱼娃娃,造型憨态可掬,趣致盎然。
余庆略一检视,不由感叹道:“表姑娘真是心细如发。您看这几样东西,虽不算多,却件件精巧不俗,文房四宝合读书人的身份,这钓鱼娃娃应也是贴着石家公子的喜好来的,想表姑娘与石公子相处这些时日,深知其性情,所选之物定是合他心意的。”他说着,目光微转,看向萧成裕,含笑问道,“东西表姑娘已替您备妥了,由头也想好了,却不知公子打算何时去拜访石公子?”
萧成裕挠挠头,道:“我离返回太学尚有十余日,这段时间都有空,就是不知那闷石头方不方便。”
按石若的性子,人即便没返回太学上课,也定是在家中闭门读书赶进度的。
余庆笑道:“既如此,不若容小的先去打听一番,问问石公子近日状况,何时方便,届时再上门拜访,如何?”
“嗯——”,萧成裕点头道,“可以。”
余庆又道:“除了送上表姑娘备下的这些礼物,公子自己,可还有别的打算吗?”
“别的打算?”萧成裕一愣,“什么意思?”
余庆垂首,言辞恳切:“公子此番上门,虽借了表姑娘的名义,但归根结底,是为弥补您之前的失礼之处。若只带着表姑娘准备的东西,这诚意……会不会显得单薄了些?”他指了指那套钓鱼娃娃,“尤其是这个,石公子那般聪慧,又在别业与表姑娘相处多日,只怕一看这娃娃,便能猜出备下此礼的并非公子您。届时,他或许只认下文房四宝是您的心意。”
萧成裕正拿起一方墨锭细看,闻言晃了晃手,不以为意道:“认这个也不错啊!阿姐选的东西能差到哪去!”
余庆耐心道:“表姑娘选的当然是顶好的。可若石公子连这套文房四宝,也一并认在表姑娘头上呢?”
“……”萧成裕眨了眨眼,“怎会?到时我自然会说明这是我备下的。况且,他若真那么想,其实也没错,这些东西本就是阿姐精心挑选的嘛。”
余庆闻言,几乎要扶额叹息,只得把话挑得更明些:“额,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如此一来,公子上门的诚意,极易打了折扣,显得像是全仗表姑娘张罗。届时事倍功半不说,岂不也辜负了表姑娘为您着想的一片苦心?”
“嗯?”萧成裕怔了怔,仔细一想,似乎真是这个道理,当即拍板,“你说得对!那我便再添点东西送他好了!只是……”他又犯起愁来,抓了抓脑袋,“添什么好呢?”他对石若的喜好实在知之甚少。
余庆见状,适时提议道:“公子,此次拜访属平常走动,又是年纪相仿的学子往来,表姑娘备下的礼物已足够体面。若再添置贵重物件,反怕石公子心有负担,连原本能收的都不愿收了。不若……由您做东,请石公子出去吃顿饭、饮杯茶,或是听听评书、赏赏曲艺?一来可表亲近结交之意,二来有乐事相伴,相处也不至尴尬,三来嘛,”他微微一笑,“公子也可借此出门松快松快——毕竟老爷也吩咐过,‘用功读书,也要注意休息’。只要去的不是那等喝花酒、涉赌博的不堪之地,出门会友,怡情养性,是无妨的。”
萧成裕听罢大喜,对最后一则理由更是连声称是。只是这娱乐项目却需仔细斟酌:石若性子沉静,未必喜欢喧闹的戏文;听曲观舞,其母出身宫商坊,提此恐有不妥。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听评书还算稳妥。然而,京城评书最负盛名的“泼茶香”,偏偏是传言中石侯爷夫妇初遇之地……
他正觉可惜,却听余庆道:“石夫人是多少人亲眼瞧着石侯爷从宫商坊接回府的,避忌宫商坊相关,情有可原。但细论起来,比起泼茶香,石侯爷当年踏足宫商坊的次数只怕更多些,泼茶香是否真是二人初遇之地,尚在两可之间。公子您想,我们为何会在山间撞见石公子?不正是因他去探望石侯爷,并上山祭母么?他如此孝顺双亲,即便遭父亲冷待亦无怨怼,想来对这家未必为真的‘初遇之地’,当不至十分忌讳。反倒是公子,若刻意避开此处,反显得心中有鬼,着相了。稳妥起见,公子不如多列几家好书场,将泼茶香置于其间,交由石公子自行选择。”
萧成裕闻言,抚掌称善:“妙啊!此法甚好!”如此,自己既不用费心猜测,又可免去冒犯之嫌。若石若本人对此地并无芥蒂,甚至心有向往,自然会选。他当即拍板:“好!就这么办!余庆,你赶紧去打听,务必找几家说书出彩的茶楼,将这泼茶香也列上!”
“是,公子。”余庆含笑应下,躬身退去安排。萧成裕摩挲着那方质地细腻的墨锭,忽双手合十,心下默念——
能光明正大地出门玩一趟不容易,老天保佑,那闷石头一定要答应我的邀请啊!
最好人还选“泼茶香”!
大抵是姐弟同心,陶知宁此刻,满心满脑想着的,也是“泼茶香”。
早在趁着给弟弟买东西时,陶知宁便正大光明地以“给外祖也带点好吃的”为由,派白梨去了位于甜水巷的“一口酥”铺子买点心。
“一口酥”必买的点心为掉渣酥饼和棋子饼。酥饼分咸、甜两口,咸的混了剁的细细的又保有一定颗粒感的猪肉大葱或牛肉茴香粒,甜的则混了桂花蜜水和核桃红枣粒,用料讲究、调味得当,烤制出来香酥金黄,一咬掉渣;棋子饼则只有甜口,分黑白两色,以新鲜的白米山药和黑米芝麻为原料,分别磨成细细的米浆滤过两遍,再兑了牛乳、蜂蜜蒸制而成,不过寻常棋子儿大小,小巧香软,清甜养生。陶知宁早从余福那里探得外祖颇好这家的点心,而这家铺子恰临近西市柳荫巷口,白梨正可借机将她抄录的药方集子以及写给杜惜柔的信件,送至泼茶香。
至于为何会派白梨而非墨茉,主要是因白梨此人熟悉京城、办事利落,在知晓自己同杜惜柔来往之外,对江梅及其背后的沧海山更是早有了解,在“哪些必须说哪些可不说”这块儿也颇有分寸。于是她稍一暗示,白梨便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个任务,并默契且委婉地表明了愿意保密。
哪想自己都要回别业了,人却还没有回来?
这实在不像白梨的办事效率。
故一出老宅,陶知宁就赶紧打发人去瞧瞧怎么回事,余福也极为上道地驾了马车慢悠悠地往城门溜去,尽可能放慢速度、拖延时间,确保众人一路来,一路回。
可眼瞅着快出城了,寻人的、被寻的还不见影儿,陶知宁渐渐有些担心起来:耽搁这么久,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可买糕饼能出什么事?所以,是在泼茶香遇上事了?
她这头胡思乱想着,浑不知最初领下这桩差事的白梨,比她还担心这个——泼茶香位居闹市,背后的沧海山与诸多江湖势力皆有往来,作为三更崖的叛徒,去往这样一个易有江湖人出没的场所,实在不妥。奈何陶知宁有意将此事交托给她,念及自身若一味推诿,按姑娘心细聪慧的性子,定会生疑,她索性一口应下。而未免遇上事,她上泼茶香交托物品时特意换了寻常丫鬟的装束,进门后也十分谨慎留神,不过片刻之间,便将周遭情况扫了个七七八八,还顺带发现了个女扮男装、身怀武功的姑娘。
那姑娘打扮得颇为飒爽利落,头上仅佩了支做工精巧的镂空碧竹发簪,白梨略观其脚步身法,神色眼神,很快便断定此人习武虽久,江湖历练却不多。而在遍地名门淑女的京城,少有常年习武还扮男装出门的女子,且那姑娘下盘甚稳,显然学武时十分踏实努力,白梨便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可比起好奇,她到底更重自身安危,故交托完毕,她便飞快地离了泼茶香去买糕饼。
不想“一口酥”生意颇俏,她去时,现成的的酥饼和棋子饼均已售罄,没奈何,只得守在边上侯新批次出炉,那店家制作又极细致,这一耽搁,便等到了张七寻来。
好在糕饼已经得了,俩人便紧赶慢赶地赶了回来。才到车前,便见陶知宁掀开车帘朝自己看了过来。
白梨一对上她眼神,便知人担心了,第一时间便先无声颔首,暗示“任务完成”,随即举起手中事物:“姑娘,您要的糕饼,我买回来了。”
陶知宁知晓无事,心下一松,问及迟归缘由,得知白梨是为买糕饼方耽搁至此,一时哭笑不得,忙招呼人上了车。马车辘辘向城外驶去,得知白梨在那等着都没吃饭,陶知宁忙让墨茉把小食盒里放着的点心拿来,又分了两张现买的咸口酥饼给众人尝味儿,余福起先还不敢接,待陶知宁说了有让白梨多点,这才同张七接过吃了。转头再看白梨,许是真有些饿到了,只见人埋着脑袋吧唧啃饼,因吃得快,腮帮微鼓,墨茉在人边上拿着水囊不住地小声道:“你这习惯可不好啊,东西要慢慢吃。喏,喝口水,别噎着了。”
白梨点头接过水囊,嘴上却是半刻也没停地飞快嚼着。那样子瞧着和平日的冷面护卫大有不同。陶知宁不觉露了笑意,旋即又板脸道:“听墨茉的。慢点。”
“……”白梨咀嚼的动作一顿,“哦”了一声,乖乖地放慢了速度。墨茉见状扑哧一笑,陶知宁也忍不住弯了嘴角,白梨不明所以,一双眼睛左看右看,那样子逗得陶知宁愈发想笑,忙转开视线望向窗外。待车马行至城外长亭附近,却忽见一熟悉身影独立亭中,正翘首望着官道方向——竟是石若!
“余爷爷,停车。”陶知宁吩咐道。她正欲下车去问问这位小公子为何独自在此,是否伤势有反复,却听一阵急促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珩七——!”亭中的石若眼睛一亮,扬声呼唤,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雀跃,他快步走出亭子,迎向来人。
马上少年一身利落骑装,风尘仆仆却神采飞扬,闻声勒马,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下,见他走来,也疾步大笑着张开双臂迎上去:“小石头!”两个少年在官道旁旁若无人地重重拥抱了一下,那份亲昵与欢喜,驱散了石若身上惯有的沉静暮气。
这大抵就是石若一心维护的那位好友了吧?怪道人当初急着离开口口声声说“有要事”,莫不是为了迎接这位挚友?
陶知宁暗暗瞧着,心虽好奇,却不愿打扰这重逢之喜,正待放下车帘悄悄离去,那刚下马的少年却似有所感,锐利的目光已朝马车这边扫来。
石若也发现了陶知宁的存在,他面上微露意外,目光在好友和陶知宁间逡巡一瞬,随即低声对好友道:“在这等我。”说罢近前去同陶知宁问好。
陶知宁含笑应了,念及石若伤势,道:“好一阵不见了,你的伤如何了?回去可有好好调理?”言语间关怀之意甚浓。
石若道:“有劳知宁姐挂念。已大好了。”许是感知到陶知宁的温柔关切,他也主动地问起她来,“姐姐是出来散心吗?难得在外遇见。”
陶知宁微笑道:“算是吧。奉外祖命,前来瞧瞧成裕,顺便买点种子。”说罢冲小亭那边微抬下巴,笑问道:“你呢?来接朋友?”
这笑似有些忍俊不禁的意味。石若微微侧目,却见好友抱手环胸、吊儿郎当地斜靠在亭柱上,正伸长了脖子朝这边不住张望,可一触他们视线,登时就立正站直了,在冲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嘿嘿一笑后,随即便浑然无事般转开视线看风景。
“……”石若眉头微抽,再看陶知宁时,面上便挂上了一丝尴尬,“他自小在外,没规矩惯了,知宁姐您别见怪。”
看到这熟悉的巴巴护友的模样,陶知宁心下澄明,含笑打趣道:“瞧你,哎——我算是知道某人当时为什么急着走啦。”目光掠过他右边眉眼处的疤痕,“他就是那位吧,是不是?”
石若:“……嗯。”
似是被她逗得有些不好意思,答完一个“嗯”后,石若便抿唇不语。陶知宁还等着他向自己引见朋友呢,见人忽然沉默下来毫无举动,正奇怪间,忽又了然:莫不是他怕好友言行跳脱,冲撞了自己?想到这里,她忙贴心道:“放心,我没见怪。叫你朋友过来吧,我还挺想认识一下他的。”
石若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是冲好友招了招手。
那少年得了信号,便飞也似地跑了过来,脚步轻盈迅捷,身后披风飞扬起来,活像燕子灵动的翅,眨眼功夫人便到了跟前,一上来就笑眯眯地向陶知宁见礼问好:“见过姐姐!姐姐好!” 叫的竟是比石若还亲切。
少年身板挺直,身材修长,眉眼灵动明亮,左眼下方长了一粒小痣,整个人瞧着颇为潇洒风流,其举止言行随性肆意,和稳重老成的石若截然不同。陶知宁实不知这样两个大相径庭的性子是如何成为挚友的,愣了一愣,方冲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边上的石若则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知宁姐,”石若介绍道,“这位是端亲王的胞弟,李珩。”又对李珩道,“珩七,这位是萧老相爷的外孙女,陶知宁陶姑娘。”
??
两人闻罢,俱皆怔住。尤其是陶知宁,“端亲王的胞弟”这六字直如一记清钟撞入耳中,她持帘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脑子也直接懵了一瞬。
她怎么也没想到,长亭古道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她未来命运相连的王府,她素未谋面的夫君……其血亲,竟以如此鲜活不羁的方式,骤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