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菜的最基本工具就是坛子。坛子有大有小,大的如缸,小的如瓶。我们农村,家家户户都有坛子,只是有多有少。坛子多少是女主人打理生活能力的一种标志。坛子靠墙根排列在房屋角落,就像一排寂寞的士兵,或者思春的少女,与时间对抗着。
腌菜是清早就把蔬菜从地里采摘回来,清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晒一天,太阳西下的时候收回来,装进坛子里,一边装,一边撒盐。坛子装满后,盖上坛盖。在坛盖与坛腹接合处,有一坛沿,檐角一样突出上翘。在蔬菜腌制过程中,要保证坛沿常年贮水不断。坛沿处的水,使坛内蔬菜与外界隔绝,避免氧化。所以,要经常往坛沿注水。这成为我童年时候的家务之一。家务有轻有重,有繁有简。给坛沿注水这类简单的家务,是我们小孩子的事。如果忘记给坛沿注水,菜就容易蔬化,使一坛子菜坏掉,父亲就会生气地打我们的耳光或者屁股。
腌菜种类很多,辣椒、茄子、蒜头、荞头、萝卜、豆角、黄瓜、生姜、芋头苗……,几乎地里长的,皆可入坛,成为腌菜。一种腌菜占满一个坛子。辣椒、茄子、萝卜、豆角为主,占据大坛;荞头、生姜为辅,占据小坛。当然,后几种有可能只做配角,就像平时炒菜放蒜头生姜一样,呆在大坛里,成为调味品。
农村腌菜都放盐。不像城里泡菜,有时候放糖,荞头和蒜头都是甜的,味道怪怪的,让人感觉不正宗,不地道,就像冒牌货。腌菜一般要半个月才能开启,只有腌黄瓜和酸萝卜例外。黄瓜和酸萝卜腌久了就酸了,酸得牙疼腮肿。其他都是越久越好,有的甚至经年,放得越久,腌菜越是透明,味道越是正宗,就像陈年老酿。腌菜本是晒干了水分的,但坛子有陈年盐水,待腌菜熟透,被浸得饱满,通体透亮,晶莹如玉,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江南女子,轻轻一掐,汁水长流。
腌菜一般有三种吃法。
一种是从坛子里挖出来就吃,原汁原味,醇厚爽口。
一种是蒸。蒸腌菜,不是专门蒸,那很复杂,费柴薪,不划算,而是做饭时顺便放在饭里蒸。把腌菜盛在碗里,放点油,然后放进锅里,置于饭面上。饭熟了,腌菜也蒸好了。蒸的腌菜很柔和,很柔软,上下牙齿轻轻一闭合,腌菜就断了,碎了。一些岁数较大,牙齿松脱的老人特别喜欢吃蒸腌菜。
一种是炒着吃。腌菜炒的时候,最好放上少许其他东西,如小鱼小虾、鸡蛋、油渣。这种吃法,味道是最好的,最受大家欢迎;也是家境富裕的一种标志。一般人家,是难得这样吃的,要等到一家团聚时候才行。
在我心中,腌菜份量极重,就像是一个占据着我重要的成长岁月的一段感情。腌菜陪我度过了初中生活中的两年——尽管腌菜没营养,而那时候,我们正在长身体,就像春夏之交的蔬菜瓜果,渴望营养滋养。
腌菜有一个特别的好处,就是能存放,不馊不坏,哪怕酷暑六月天。记得从初中起,我们到了学校住读。米是自己背,菜是自己带。每周只能周六下午回来,可以在家过一夜,周日下午赶回学校晚自习。带一次米和菜,要管七天。带米,用的是布袋子或者书包,背上一包米,勉勉强强吃一周,既吃不饱,也饿不死。带菜,多为腌菜,用的是罐头瓶,一次一瓶,管吃一周(只有家境好的,带两瓶,一瓶是蔬菜,第二天就要吃完,否则就馊了)。只有腌菜,才经得起时间考验,不会馊。腌菜就像我们的初中生活,永远是一种色彩,一种味道,吃得我们嘴角生出偌大的水泡来,水泡像腌菜,通体透亮。 我们的耳边,时不时地响起老师家长的教导:想不吃腌菜,就要努力读书。考上大学了,跳出农门了,好日子就开始了,鸡鸭鱼肉,想吃啥就吃啥。我们很麻木,很听话,很单纯,很努力,为了不吃腌菜,都豁出去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念念有词,下晚自习了,谁都不肯先从座位上离开。记得班上有个女生,家境好,带的腌菜放了鱼虾,肉片,让很多同学都涎水流淌。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餐餐大鱼大肉,让人常常想起故乡的腌菜来,那种熟悉的味道叫人莫齿难忘,回味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