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程老爷子从外边回来,月亮已经挂在门口白杨树上半天了。
文章从白土屲拓土块回来看到跪在堂屋里的大哥便去询问原由,明章没有说话。文章便问了坐在炕上抽泣的母亲,老太太哭着说道:“不上路的东西,在兰州摇骰子把钱输完回来了”。文章听后生气的骂道:“你还有脸回来,你回来羞先人来了?”正骂的起劲,被婆姨刘氏连拽带拉到了自己屋里。
天生和天和两兄弟站在堂屋台子上,一会掀开门帘看一下,一会又跑进自己家屋里看看坐在炕沿上生闷气的母亲,来来去去的忙的不知所以。心里想着这些大人今天是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跪着的跪着,坐着的坐着,一点也没意思。
婆姨胡氏在西房炕上坐着生了会闷气,想起丈夫蜡黄的脸色,心想着明章一天没有吃饭气就消了一大半,遂热了一大碗剩下的“刀疙瘩”给明章端了过去。明章看了眼坐在炕头的母亲,程老太太没说话,狠狠的瞪了明章一眼。遂低头接过饭,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也不知嚼着没有,一碗饭三下五除二就进了肚子。这绝对是最近吃的最美的一顿了。吃完饭的明章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母亲,没有让自己起来的意思,便继续跪着,他时不时的转头看看掀开门帘朝自己笑的天生和天和,脸烫的就跟火烧似的。
西岔的黑跟别处的黑不一样,一到晚上要是没有月亮那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今晚的天空一弯钩月早早就悬在了天上。程老爷子从家里出去后脑子里一刻也没有闲着,在家里骂完明章的他站在前车院的门台子上,紧锁着自己的眉头无力的远望着荒屲梁,他漫无目的的从山根望到山顶,又从山顶望到山根,从尖山喙的最高处望到塌陷在一边的松树湾,脸上凝重的表情和肌肉像是地埂一样皱缩在一起,随着自己的呼吸,失落的动着。
“从哪里跌倒就得从哪里爬起来,自己酿的苦果就得自己承担,老大这次可能是着了李尕蛋的道了,从来没有这么过啊。”想不通的程老爷子呆站在门台子上,大脑像是过电影似乱糟糟的,又好似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嗯”,他给自己“嗯”了一声。“日子还得过,不过这次得让他长记性,不然染上赌博家就完了。”拿定主意的老爷子蜷着腰向自己兄弟家里走去。
等到程老爷子领着他的两兄弟进门时,明章已经在堂屋里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当然这也包括跪着吃饭的时间。两位叔叔进门后程老太太便下了炕,嘴里骂骂咧咧的嘟囔道:“不上路了,不上路了...”唉声叹气的给两小叔子烧茶去了。
这应该算是三堂会审吧,两位叔叔没有说多余的话,无非都是些“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赌博,老程家的人里还没有出过这类事情,以及赌博如何如何不好丢了先人的脸面”之类的话,明章跪在地上一声也没吭,脸上火辣辣的跟碳烤似的。在批斗快结束时,程老爷子开了口,说:“现在说什么也迟了,输了的钱说啥也要不回来了,你输掉的是给老二盖房子的钱,现在房子也盖不了了,本来打算着房子改好后老二搬出去,老院子你住,现在好了,房子盖不了了,那就你搬出去吧,你有意见没?”明章抬头望了一眼程老爷子说:“没意见。”这是他们老弟兄进门前经过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那好。”程老爷子说道:“今天当着你的两个叔叔的面,咱就把这家另开了,沙地子,赵家滩子,冰草屲三块地给你,一年收成够你一家的口粮,房子你自己想办法,庄子里空房子也多,你看是借是租你自己决定,今年后半年的口粮我可以给你,明年的你就自己种去。这几年你给家里也出了不少力,前院的木头你以后盖房的时候可以拉走,牛我给你一头,和别家搭个对干活没问题。羊我给两个娃娃一人给十只,但最近不给你,牛和羊都放我这,我先给你养着,牛你用的时候就拉来,用完原送回来,加上你兰州输掉的钱,我觉得这也差不多了。”明章一句话也没说,婆姨胡氏在旁边站着,抽泣声盖过了老爷子的说话声。
程老爷子说完后会审便结束了,程老太太坐在方凳子上全程没有插一句话,送走了两兄弟后,程老爷子进来对明章说道:“别跪了,起来吧,你跪那先人羞的很,去,收拾东西,领着你的婆姨娃娃今晚就搬走。”
明章抬起头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爹爹,也没敢反驳。程老太太开口说道:“他爹,明天搬吧,这么迟了黑灯瞎火的你让娃娃大人的到哪里去住哩?”程老爷子说道:“你别管,人家是经过大风大浪见过大场面的人,本事大着呢,自己婆姨娃娃这么点小事能解决。”说罢便脱鞋上了炕。
明章出门后程老太太开口说道:“半夜三更的,你让把娃娃们领上哪里去哩,明天搬走不行吗?”程老爷子说道:“你知道啥,不弄疼些不长记性,我不是不心疼我的孙娃,赌博这东西害人不浅,有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因为赌博败了家的还少吗?”程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再未搭话。
堂屋里的烟像初冬的雾一样弥漫在这两间屋子里,门头的小窗像一口大嘴一样使劲往外吞着这些雾气。程老爷子时不时从窗户向外望一下看着西房里的动静。程老太太在炕上咳嗽了几声骂道:“你再别抽了,我不是被气死就是被呛死。”程老爷子没吭声就下炕出了门。西方房屋里婆姨娃娃都在哭,却始终不见人出来,程老爷子拄着拐棍站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也不见出来人,就在门口说道:“收拾好了没,好了就赶紧走。”
明章听见爹爹在院里说话遂拉着两娃娃出了门,对站在院里的老爷子说:“爹,要不我明天走,这么迟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哩?”这不说还好,一说程老爷子来气了,提起拐棍就抡了过去,明章再未敢说话,拉着娃娃就往外跑了出去,婆姨胡氏也从西房屋里出来跟了出去。老爷子再未追出来,在院子里骂了半天,并嘱咐文章和朱六谁也不许开门,谁开门就谁一起跟着搬出去。
文章和朱六第一次见程老爷子发这么大火,知道这次是真生气了,也关了门睡觉去了。明章知道爹的脾气,出了门后便跪在了前车院的门台子上,因为现在半夜三更的到哪去找房子,再说他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被赶了出来,丢人现眼。程老太太听见院里的动静后知道拗不过老头子,就拿了两件绵羊皮褂子披在了天生和天和俩孙子身上,给儿媳妇胡氏给了个主袄子便进了门。明章想着领着娃跪在门台子上爹会心疼娃娃,也就放进去了,哪里知道跪了大半夜也没有被放进去,眼看着天亮了,也放弃了进门的想法。
清晨的西岔空气清醒,一片生机勃勃。炕烟味夹杂着草香弥漫在村子里,羊倌赶着咩咩叫羊群经过沙沟爬上荒屲梁径直走向松树湾,小夹沟甚至水草更肥沃的地方。远处嘟噜屲上藏民立起来得玛尼竿直戳云霄,上面五颜六色的经幡在快要褪去的夜色映衬下迎风飘扬,远远望去显得越发庄严神秘,随着日升日落护佑着这一方水土。明章一晚上基本没有睡意,满脑子是赌博的事情。后悔的拿头砸在门楼子上也无济于事,他知道这次是伤了父亲的心了,可他也知道父亲也给了他机会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只有朝前走了。他看了看坐在门台子上睡着的婆姨以及躺在婆姨怀里的两个孩子,恨不得给自己再给上两耳刮子。
天亮了,巷道里慢慢就有了人,让人看见就没脸活人了,明章遂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婆姨和孩子,让婆姨把绵羊皮褂子和棉主袄叠整齐放在了门楼最里面,遂拉起天生和天和两兄弟径直向下庄的沙河沿走去,这是他一晚上思来想去做出的决定。婆姨胡氏跟在后面踮着小脚骂骂咧咧,明章一声也没吭,吭了也没用,祸是自己闯的,这点牢骚婆姨得发,甚至把自己美美打一顿都可以。
清晨的山风还是有些力道,时不时给人来上一个激灵。明章走着时不时的拉一拉两孩子的衣领,沙河沿越来越近,上庄的也是家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