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影子46
地宫深处,死寂如凝固的万年寒冰。唯有几盏嵌在石壁缝隙里、不知燃烧了多少岁月的幽暗长明灯,勉强撑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灯影摇曳,在古老斑驳的墙壁上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影子,更添几分阴森与孤绝。
程伟跪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身体僵得像一块被冻透的顽石。他低着头,视线死死锁在面前摊开的一双布满裂痕与陈年血渍的旧草鞋上。那是师父莫离的鞋。鞋头微翘,仿佛主人下一刻就会站起来,用那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腔调唤他“臭小子”。
空气里,一丝极淡、几乎已被地宫深处无处不在的霉朽气味完全吞噬的草药味,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这味道,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再狠狠搅动。
喉咙里堵着一块滚烫的烙铁,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火辣辣的剧痛。他死死咬着牙关,牙根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不敢抬头。怕一抬头,看到的不再是师父那双总是蕴着温和笑意又偶尔闪过凌厉精光的眼睛,而是无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虚空。他更怕那黑暗里,会映出师父最后时刻的模样——灰败,枯槁,像一盏燃尽了所有灯油、连灯芯都彻底化作飞灰的灯。
“师父……”两个字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破碎沙哑,如同濒死野兽的低呜,瞬间便被沉重的死寂吞没,连一丝回音都没留下。
就是这处小小的凹陷,像是一把无形的巨锤,轰然砸碎了程伟苦苦维持的最后一点心防。积蓄的岩浆终于冲破了薄弱的岩壳,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汹涌地漫过他干裂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留下深色的、转瞬即逝的湿痕。滚烫的泪珠与冰冷的地面碰撞,发出细微得几乎不可闻的“嗤”声。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身体蜷缩着剧烈地颤抖,压抑到极致的悲恸终于找到了宣泄的裂口,化为一声声嘶哑扭曲、仿佛从脏腑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呜咽,在地宫狭窄的通道里回荡、碰撞。
“师父……师父啊!”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金光,自他怀中幽幽亮起,穿透了他破烂的衣襟,在这片绝望的昏暗中倔强地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光域。那光芒并不刺眼,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亘古长存的温润质感。
程伟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惊动,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被泪水糊住的双眼茫然地循着光源望去。只见那金光源头,是静静躺在他胸前扳指里的一枚方寸之物——一枚古朴厚重的暗金色印玺。印身刻满了繁复玄奥、难以辨识的古老纹路,此刻正随着金光的流转而若隐若现。印钮之上,盘踞着一尊活灵活现、仿佛随时会腾空飞去的五爪金龙雕像,龙目微闭,龙须飘动,威严与灵动浑然一体。
那金印似乎拥有生命,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他的皮肤上,像一颗沉稳搏动的心脏。它似乎感受到了程伟那撕心裂肺的悲痛,光芒轻轻摇曳着,如同安抚的叹息。
程伟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碰触到了那枚温热的金印。
就在指尖与金印接触的刹那——
“嗡……”
金光如水波般流淌汇聚,在金印上方尺许的空中,凝聚成一条不过尺许长的袖珍金龙虚影。龙影凝实,鳞爪须角纤毫毕现,一双龙睛开阖间金光流转,带着一种洞彻万古的沉静智慧,静静地注视着下方几乎呆滞的程伟。
袖珍金龙口吐人言,声音直接传入程伟脑海,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一种阅尽沧桑的平静:“大哥”
“师父……”程伟猛地挺直身体,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希冀,“他还活着?他的魂魄……他的魂魄还在对不对?你是龙,你一定有办法救他!告诉我!告诉我怎么救师父!”他语无伦次,急切地向前膝行一步,双手下意识地抬起,想去抓握那道虚幻的金龙光影,却只徒劳地穿过一片虚无的金芒。
小金龙的目光微微低垂,那双璀璨的龙睛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悲悯。它沉默了一瞬,那短暂的寂静,却像重锤砸在程伟心头。
“不能。”小金龙的声音依旧清脆,却斩钉截铁,字字如冰锥刺骨,“莫离他……施展了正一道燃魂祭命的禁忌秘法‘薪尽火传’。”
“薪尽火传?”程伟喃喃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刮过他脆弱的神经。
“他不仅将毕生苦修的精纯本源灵力尽数渡入你身,为你强行续命、重塑根基,”小金龙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剖析着那惊心动魄的牺牲,“更将他自身所有的寿元、命数、乃至维系魂魄存在的根本魂力……一并点燃,化作最纯粹的生命之火,尽数燃烧,只为护住你一线生机,并将那幽灵组织的强敌一同拖入寂灭。”
它微微顿住,龙影似乎黯淡了一丝,声音轻了几分,却更重地砸在程伟的识海:“灯尽油枯,魂飞魄散。连一丝残魂……都未曾留下。归于天地,彻底……消散了。”
“灯尽油枯……魂飞魄散……”程伟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他眼中的光芒如同被狂风吹灭的残烛,瞬间灰暗下去,只剩下死寂的茫然和无法置信的空洞。身体里那股支撑着他跪立的力气被瞬间抽空,他晃了晃,脊背佝偻下去,像一株被骤然折断的芦苇。喉咙深处涌上浓烈的腥甜,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勉强将那口翻涌的逆血压了回去。
“魂飞魄散……师父……”他低喃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泪水再次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黑石地上。这一次,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嚎,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将他溺毙。
时间仿佛在这昏暗的密室中彻底凝固。只有长明灯幽暗的光晕在石壁上微微跳动,映着程伟蜷缩在地、无声落泪的身影,和他面前那道散发着温润金辉却带来冰冷事实的龙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程伟沾满泪水和石屑的手指,痉挛般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抠进冰冷坚硬的石缝里,直至指节泛白,传来钻心的痛楚。这痛楚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破了他意识中那片麻木绝望的泥沼。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脸上泪痕交错,污浊不堪,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重新凝聚。不再是茫然,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被极致的痛苦淬炼过后的、近乎冰冷的坚硬。
他的目光掠过面前那双沾满泥土、承载着师父一生沧桑的旧草鞋,最终,死死地定格在悬浮于空的金龙虚影之上。那眼神,像两把刚刚从冰水中淬炼出来的刀子,锐利,决绝,带着一种不惜焚毁自身也要燃尽一切的疯狂。
“薪尽火传……”程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裂的风箱里艰难地拉扯出来,带着血沫摩擦的质感,却又异常清晰地在这死寂的空间中回荡,“师父把他的‘火’,他的命,他的道……全都传给了我。”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粗重而颤抖,如同濒死的巨兽在喘息。他不再跪伏,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自己虚脱的身体,重新挺直了脊梁。膝盖离开了冰冷的地面,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形虽然不稳,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固执。
沾满污迹的手,颤抖着,却又无比坚定地伸向怀中。摸索片刻,指尖触碰到一块温润的硬物。他将其掏出,紧紧攥在手心——那是一块触手生温、光泽内蕴的乳白色玉佩。玉佩一面刻着古朴的“正一”二字,另一面则是阴阳鱼环绕的太极图。这是师父莫离从不离身的掌门信物,也是他留给程伟最后的念想。
玉佩温润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仿佛还残留着师父指尖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