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毕飞宇的《生活在天上》中的细节描写

看一篇文章,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往往是那些细节。

在阅读毕飞宇的《生活在天上》时,小说中的细节描写俯拾皆是,因其可看、可听、可闻、可尝、可触摸,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活脱脱跃然于纸上。

小说围绕跟随儿子进城的蚕婆婆来写,本来是要告别农村到城里去过神仙日子的她,却生出了种种不适应。这些不适应,作者是通过一系列细节来呈现的。

进城的这一天,蚕婆婆是开心的。她的大儿子开着他的新款桑塔纳到断桥镇来接她,蚕婆婆被这么多的眼睛盯着,幸福得近乎难为情。

蚕婆婆走向桑塔纳的时候不住地拽上衣的下摆,满脸都是笑,门牙始终露到外头,两片嘴唇都没有能够抿住,用对门唐二婶的话说,“一脸的冰糖碴子”。

“拽上衣的下摆”表现了蚕婆婆的羞涩和难为情,由此看出她不是个张扬的人,但她的内心又是欢喜的,这里突出描写了蚕婆婆没有抿住的嘴。

当她走在青石巷回头一看的时候,她的胸口突然一阵扯拽,想哭,她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把嘴抿上。

蚕婆婆为什么突然想哭了呢?她的情绪变化让人窥见了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因为她像是看到了她刚刚嫁到断桥镇的那一天。

那一天蚕婆婆就是从脚下的这条青石板巷上走来的,两边站满了人,只不过走在身边的不是大儿子,而是他的死鬼老子。

物是人非啊!一切恍如昨日,人的一生,就一个来回,真的像一场梦。

这么想着蚕婆婆便回了一次头,青石巷又窄又长,石头路面上只有反光,没有脚印,没有任何行走的痕迹,说不上是喜气洋洋还是孤清冷寂。

不得不感叹,这处的细节描写太绝了。蚕婆婆人还没到城里,已经从青石巷只有反光没有脚印的石头路面,预示了她在城里的生活,就像小说的标题:生活在天上,没有踏实感。

这处的描写看似是在写石头,其实是在写蚕婆婆。

接下来,又通过蚕婆婆的晕车、晕电梯,表现了她对城市生活的不适应。下面这个细节则更为具体,可视、可听、可感、可触摸,更形象地描写了蚕婆婆对城市生活的不适应,也契合了小说的主题——生活在天上。

蚕婆婆走上阳台,拉开铝合金窗门,打算透透气。她低下头,一不留神却发现大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整个人全悬起来了。蚕婆婆的后背上吓出了一层冷汗,她用力抓住铝合金窗架,找了好半天才从脚底下找到地面,那么远,笔直的,遥不可及。蚕婆婆后退了一大步,大声说:“儿,你不是住在城里么?怎么住到天上来了?”

本来晕了一路的蚕婆婆一进屋想打开窗透口气,却被吓出了一层冷汗,她用力抓住铝合金窗架,找了好半天才从脚底下找到地面。这是二十九楼呀,对于一个初来乍到城市的人,又是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楼层往下看,可不就是这种感觉,就像是住在天上。

接下来,母子的对话很有意思。

儿子:“不住到天上怎么能低头看人?”

母亲:“低头看别人,晕头的是自己。”

儿子:“低头看人头晕,仰头看人头疼。——还是晕点好,头一晕就像神仙。”

母亲:“真的成神仙了。”

这段对话表面看是在说住在高层楼上的感觉,可这种感觉又何尝不是在说人生呢?

大儿子让蚕婆婆好好做神仙,可她真的能做神仙吗?

接下来用一大段写了蚕婆婆这个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她一年两季养蚕,她对养蚕倾注的心血不由让人联想到了养孩子。蚕婆婆靠着养蚕一手拉扯大五个儿子,他们各自分散在不同的大城市。孩子们都已长大独立,按说蚕婆婆不用再辛苦养蚕了,可她已经习惯了与蚕相伴的生活。确切地说,她是把对孩子的爱转移到了养蚕上。

蚕婆婆在城里的生活很无聊,她不愿意上街,每天枯坐在家里,那些家用电器她都不会使用。

晚饭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儿子端了饭碗,望着母亲,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断桥镇。那时候一大家子的人就挤在一盏小油灯底下喝稀饭的。母亲说老就老了,她老人家脸上的皱纹这刻儿被烛光照耀着,像古瓷上不规则的裂痕。儿子觉得母亲衰老得过于仓促,一点过程都没有,一点渐进的迹象都没有。

在这里,小说的视角转换成了儿子。从之前儿子与母亲的对话看出,儿子似乎很享受他在城市里的生活,但不知怎么,却给人以悬浮不踏实的感觉。而在此刻停电后,儿子产生了幻觉,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断桥镇,回到了小时候一家人挤在一起的生活,虽然穷苦却很温馨。由此不禁让人产生疑问,大儿子在城里的生活真的如他所说的像神仙一样快活吗?从接下来的对话便可知,大儿子离婚了,孩子跟着他妈,他想见却不让见。蚕婆婆还是在孙子过周的时候见过一面,现在孙子都快小学毕业了。由此可见,大儿子是孤家寡人一个,蚕婆婆想享天伦之乐也享不上。从传统观念来看,这样的生活无论对于大儿子,还是蚕婆婆,都绝对算不上神仙日子。

蚕婆婆望着自己的儿子,儿子正用手往上捋头发。一缕头发很勉强地支撑了一会儿,挣扎了几下,随后就滑落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蚕婆婆的心里有些堵,刚刚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屋里所有的灯却亮了,而所有的家用电器也一起启动了。灯光放大了空间,也放大了母与子之间的距离。

作者在这里用一个细节写出了儿子矛盾的心理。高明的是,作者没有实写儿子内心的矛盾挣扎,而是写他的头发。他用手往上捋头发,一缕头发很勉强地支撑了一会儿,挣扎了几下,随后就滑落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

这种写法很值得学习借鉴。明明要写此事,却用彼物代替,既形象生动,又寓意丰富。

本来停电是很好的一次机会,可以就此拉近母子的距离,蚕婆婆刚想对儿子说些什么,电却突然来了,灯光放大了空间,也放大了母与子之间的距离。

蚕婆婆只好把想说的话又咽下去,一口气吹灭了一支蜡烛。一口气又吹灭了另一支蜡烛。吹完了蜡烛蚕婆婆便感到心里的那块东西堵在了嗓眼,上不去,又下不来,仿佛是蜡烛的油烟。

蚕婆婆为什么不一口气把两支蜡烛都吹灭了,而是一口气吹灭一支,又一口气吹灭另一支?

此处的细节描写,让人觉得与鲁迅的“一株是枣树,另一株还是枣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此时的蚕婆婆同样的愁闷、沉重,她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堵在嗓眼,仿佛是蜡烛的油烟。

都知道,蜡烛的油烟熏人,若把蜡烛的油烟咽在嗓眼,那是什么感觉?不用说,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这里对蚕婆婆心理的描写,依然如上面一样,没有实写,而是借用堵在嗓眼的油烟来形容,既贴切生动又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

在这个悲伤的夜间,蚕婆婆开始追忆断桥镇的日子,开始追忆养蚕的日子。那些蚕像有生命的植物汁液,沿着肌肤冰凉地流淌。然后,它们会昂起头,像一个个裸体的孩子,既像晓通人事,又像懵懂无知,以一种似是而非的神情与你对视。

作者用了一大段来描写蚕婆婆养蚕。作者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篇幅来详尽地描写养蚕呢?你看,那些蚕宝宝多纯真呀,它们像一个个裸体的孩子,蚕婆婆还可以与它们对视。但她辛苦养大的孩子呢?有谁能真正懂她?

蚕婆婆虽然有五个孩子,她却是孤清冷寂的。来到城市的蚕婆婆想听家乡话,儿子就是不说,他拿过手机按响三婶电话,隔着手机,蚕婆婆无声地摇头。蚕婆婆想到庙里烧香,想去和死鬼聊聊,想要问一问死鬼,她都成神仙了,怎么就有福不会享?日子过得这么顺畅,反而没了轻重,想哭又找不到理由?她想让死鬼评一评这个理。可儿子却把她拉到了教堂,还说,不就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跪下来么,还不都一样?

蚕婆婆叹了一口气,望着车窗外面的大楼一幢又一幢地向后退。蚕婆婆注意到自己的脸这刻儿让汽车的反光镜弄得变形了,颧骨那一把鼓得那么高,一副苦相,一副哭相,一副寡妇相。蚕婆婆对着反光镜冲着自己发脾气,大声对自己说:“城市是什么,我算是明白了。上得了天、入不了地的鬼地方!”

这里,蚕婆婆从反光镜看到了变形的自己,其实,变形的不是她,而是城市,她对城市失望了,她看清了城市的面目。蚕婆婆想养蚕了。她让儿子送她回去,儿子在意世俗的眼光,自然不愿意送她回去。蚕婆婆对自己说:“一定得回乡下,和天上的云活在一起总不是事。”

好在,儿子终于理解了母亲,他给母亲买来了蚕宝宝,“蚕婆婆的胸口咕嘟一声就跳出了一颗大太阳”“二十九层高楼上立即吹拂起一阵断桥镇的风,轻柔、圆润、濡湿,夹杂了柳絮、桑叶、水、蜜蜂和燕子窝的气味。”

蚕婆婆在新时代大厦的第二十九层开始了养蚕生活。这感觉就像她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重新怀了一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

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蚕婆婆在给女人付桑叶钱后把自己锁在了门外。儿子出差三天后才回来,在打开门的一瞬,蚕婆婆惊奇地发现,所有的蚕床都空空荡荡,所有的桑蚕都不翼而飞。这些桑蚕都已结了茧。

然而,毕竟少三四天的桑叶,毕竟还不到时候,桑蚕的丝很不充分,没有一个茧子是完成的、结实的,用指头一摁就是一个凹坑。这些茧半透明,透过茧子可以看见桑蚕们正在内部困苦地挣扎,它们蜷曲着,像忍受一种疼,像坚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

蚕婆婆说:“罪过,罪过噢,还没有吃饱呢,——它们一个都没吃饱呢!”

小说的这部分通过细致的场景描写,让人感受到了蚕茧在困苦中的挣扎,这挣扎何其疼痛,何其悲壮,尽管注定是失败的,却仍在努力。这段描写让人不由得由物及人,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蚕婆婆在城市的挣扎,她从到城市后出现的各种不适应,到找到寄托,在二十九层过上了养蚕生活,可城市最终带给她的还是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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