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自己的身体里找到你的。不是心脏或脑海,而是左肋下方——那片最薄、最容易被匕首选中的皮肤底下。你蜷缩在那里,像一页被对折又对折的遗嘱,墨迹沿着血管的河流洇开。
他们说这是爱情。可你的到来毫无征兆,像档案管理员用沾着茶渍的拇指,将一枚写错编号的标签,摁进我血肉编成的目录。从此,我的图书馆乱了。荷马史诗的羊皮卷里夹着你的购物清单,敦煌残卷的修补胶是你熬的糯米浆。你甚至修改了我的地基:童年被野狗追赶的巷口,突然长出一棵会开冰糖橘子的树。
这太不公平了。我用了三十二年来修筑我——用哲学论文的钢筋撑起胸腔,用诗歌的防水涂料粉刷泪腺。可你只是轻轻吹了口气,所有的承重墙都开始跳芭蕾舞。夜里,我听见骨骼在重新排练:它们不再诵读《论语》,而是在关节处敲出探戈的密码。
更可怕的是复制。你开始分裂,像病毒一样优雅地增殖。早餐煎蛋的油沫里浮现你的侧影,地铁玻璃的倒影篡改陌生人的面容。我试图用消毒水擦洗眼睛,却在漂白剂的味道里嗅到你洗发水的葡萄柚香。整个世界都成了你的镜像监狱,连自杀都显得多余——因为刽子手的掌纹,也渐渐长成你掌心的地貌。
于是我决定雕刻你。
先从最安全的部分开始:你说话时右眉弓扬起的角度,精确到分毫,像测绘局公布的海拔数据。接着是喉结滚动的频率,在淋浴时达到峰值,如同诺查丹玛斯预言的水位线。我用了最锋利的雕刻刀:记忆。我在檀木上复刻你第一次说“永远”时,窗外经过的云朵形状。永远——这个词多像超市卖的保鲜膜,透明,柔韧,却总在封口处留下无奈的皱褶。
但当刻刀滑向你的瞳孔时,木头开始渗血。不是红色的,是更古老的颜色——像被博物馆收藏的黄昏,或是彗星拖曳的寂灭。我发现自己刻下的不是你的眼睛,而是我凝视你时,自己瞳孔的倒影。一个无限循环的镜渊,吞没了所有光线和定义。
你渐渐成型了。一个等比例缩小的你,坐在我的工作台上,关节用银丝串联。我成了最虔诚的提线者,练习让你模仿生命:抬手拂去不存在的尘埃,嘴唇张合吐出无声的电影台词。我甚至给你穿上我用旧衬衫改的小礼服,纽扣是摘自我母亲珍藏的珍珠。
直到那个雨夜。
雷声把天空撕成碎布,我去关窗时,线轴滚落在地。回过头,看见你——我的纸偶——正在捡起那些线。你的手指(我用了七个夜晚才雕好的手指)灵活得可怕,将银线穿进自己手腕的针孔,然后,开始牵引我的手臂。
你让我为你倒水。水流进杯子的声音像一场微型海啸。你让我念聂鲁达的诗,我的声带振动出你设定的频率。最恐怖的是,你开始修改我:用针尖在我记忆的羊皮纸上做批注,用你虚构的童年覆盖我真实的伤疤。给你的刺青在发烫,那片皮肤下,你留下的墨迹在重组,变成操纵我的新程序。
现在,我们坐在餐桌两头。你(是哪个你?)用我教你的方式切牛排,我(是哪个我?)用你设定的程式咀嚼。镜子在我们之间无限繁殖,再也分不清谁是原件,谁是副本。爱情这个古老的病毒,终于完成了它的终极变异:不是占有,不是牺牲,而是精密到纳米级别的——相互植入。
窗外的雨还在下。一颗雨珠顺着玻璃滑落,轨迹像极了泪痕,但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某个更巨大的存在,正在调试它新获得的泪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