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大亮,漓江上浮着层薄绢似的雾。
青石板路洇着露水,老张家的炊烟已从乌瓦间袅袅升起。这炊烟里藏着客家人的秘密——酿豆腐的醇香混着新米酒的清甜,像支悠远的山歌,在桂林的晨雾里飘摇。
推开张家老宅的斑驳木门,灶膛里的柴火正噼啪作响。老张系着靛青围裙,将泡发的黄豆倒进石磨凹槽。
石磨吱呀转着,乳白的浆汁顺着沟纹淌进木桶,泛起细密泡沫。
"客家人做菜,讲究个'酿'字。"老张用竹刷搅动豆浆,絮絮说着,"豆腐要酿,辣椒要酿,连茄子都要掏空填馅——"
说话间,案板上已码着白玉似的豆腐方砖。老张的糙手极灵巧,竹刀轻旋,便在豆腐中央剜出小室。
剁碎的冬笋混着香菇丁,裹着半肥瘦的土猪肉糜,顺着缺口缓缓填塞。这手法像在刺绣,一挑一捻间,素净的豆腐便生出琥珀色的芯子。
蒸笼腾起白雾时,街坊们陆续聚来。六叔公拄着拐杖,鼻尖抽动着:"今日蒸的是粉芋头吧?"果然见老张揭开笼盖,紫芋茸裹着腊肠粒,捏作拳头大的丸子。
客家人擅用山货,野蕨菜焯水切段,拌着茶油与红椒,盛在粗陶碗里碧莹莹的。
最妙的要数米酒炖鸡。后山拾的松菌在砂锅里沉浮,米酒是去年重阳酿的,封在龙脊梯田产的竹筒中陈了整冬。
酒液入锅时腾起蓝焰,惊得蹲在门槛啃米糕的细伢子直拍手。酒香裹着鸡鲜钻进巷弄,对街打银器的阿嬷推开雕花窗,笑骂:"老张头又偷师我娘家的方子!"
日头西斜时,街角支起豆腐脑摊。杉木桶里凝着雪白的豆花,撒上炒米、葱花,浇一勺酱色卤汁。
做豆腐脑的春婶总爱说古:"早年间走盐帮的客家人,包袱里总揣着炒米。过五岭时抓把炒米就山泉水,比干粮顶饿。"她舀豆花的手势如抚琴,木勺过处,碗中便落下一片云。
暮色染红象鼻山时,老张摸出个青竹筒。揭开裹着红布的筒盖,酸香袭人——竟是腌了三秋的柠檬鸭。
漓江边的青头鸭用山黄皮与野柠檬渍透,肉丝里沁着果木清气。就着新炊的糙米饭,酸香在唇齿间化成甘甜,竟吃出几分岭南荔枝的余韵。
冬至前后,艾草香漫过青石巷。张家媳妇们围坐天井,将蒸熟的艾叶糅进糯米粉,包上花生芝麻糖馅。
蒸笼一揭,碧玉似的艾粿泛着油光,咬开时糖馅如蜜,烫得人直呵气。檐角垂着腊肠腊鸭,北风掠过时,油珠子滴在晾晒的干笋上,竟凝成琥珀色的星子。
最难忘某个春夜,老张神秘兮兮端来瓦钵。揭开竟是泥鳅钻豆腐——活泥鳅入冷水,文火慢煨时受热钻进豆腐。
汤色乳白,撒一把野芹菜末,鲜得让人想起春雨后松林里冒头的菌子。泥鳅肉比豆腐还嫩,轻轻一嘬便化在舌尖。
离桂那日,老张塞给我个竹篾食盒。掀开是层层芭蕉叶,裹着炸芋丝、熏豆干,最底下压着包青蒿糍。
火车过衡阳时,月光漫进车窗,咬开青蒿糍,满嘴都是漓江畔的草木香。忽然懂得客家人为何执着于酿菜——漂泊的岁月里,总要把故乡的滋味,仔细酿进异乡的食材中。
而今每至桂树飘香时节,总想起张家天井那株老金桂。米酒坛埋在树根处,启封时落英纷纷,酒液里漾着整季的秋光。
老张常说:"吃食要有'人味'。"原来这'人味'不在珍馐,而在柴米油盐间酿就的暖意,像桂林的山水,温温润润地漫过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