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子

厕所里那断断续续的小便声一点不落地传到阿成的耳朵里,阿成手里拿着手机,却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他清楚地听到文娟叹息了一声,再熟悉不过。

“阿成……”文娟手里拿着那个一道杠的验孕棒,眼睛里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几年的功夫,皱纹爬满了文娟的脸。

阿成起身抱住文娟,手指温柔地将眼前女人的碎发别在了耳后,白发刺眼,阿成别过脸去,将自己的失落一并掩埋。

医院门口,文娟笔直地站立着,她大口的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心里给自己打气,脚却不听使唤,她不害怕那些繁杂的检查,她不害怕药物,也能抗拒取卵的疼痛,唯独让她窒息的是妇科诊室前那十余米的长廊。

那条长廊上坐满了孕妇,她们恣意地露出孕肚,三个月、五个月、八个月?文娟不记得自己从走廊里经过了多少次,只是后来扫一眼就能准确无误地猜中这些孕妇怀孕的月份。


第一次来时,文娟穿着高跟鞋,伴随着哒哒的声音将众人的目光也一并吸引住,身上的香水味在走廊里弥漫,经久不散。

如今,她依旧要经过这条长廊,十年的时光已使她的身材发福,宽松的长裙布满油渍,她低着头,错开那些孕妇,可走廊太窄了,文娟和他们碰撞在一起,只觉得自己的精气神也被一并碰撞了去,又觉得那是一把把刀子,直插心脏而来,走到诊室时,脸上已没了半点血色,文娟用手捂住心口,总觉得那有一个大窟窿,寒冷的东风呼啸而过,穿透身体。

葛大夫依旧慈善地看着她,瞧,还是那些话,啥毛病没有,文娟看着单子,这些数据一点问题没有,文娟的眼睛再次暗淡起来。

她多希望自己有点毛病啊,十年了,有点毛病也成了文娟的希望。没毛病就是一潭死水,任文娟再怎么努力也激不起一点浪花。

今年的冬天经过数年的酝酿终于有了本来的样子,白雪覆盖着房屋已有数日,太阳总是在中午的时候才露出那么一小会儿,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衣,眼睛穿过彼此哈出的热气,辨认对方的模样。

撒水成冰的日子里,高大爷依旧卖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扫帚,他屏住呼吸,抑制住那股扑面而来的臭气,努力将公共厕所还原成本来的模样。这是高大爷退休后的工作,他一天要打扫七个这样的厕所,这样的工作让他无暇再想其它,毕竟孙子两个字是他心中一直隐隐作痛的刺。

高大爷掐算着日子,今天该出个结果了,他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迎着东北风敲开了儿子的家门。

隔着门,高老头没有进去,阿成那微乎其微的摇头却震颤着他的心脏。阿成后面说了些什么,高老头一字也没听见,只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的,然后高老头儿觉得自己浑身无力,“扑通”一声向后倒去。

高老头得的是脑溢血,经过抢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文娟拿着做好的饭菜给高老头送过来,她侧着身子挤上电梯,却还是听见“哎呀”一声,接着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响起,“大姐,你小心点,她怀孕了。”

文娟点点头,眼睛瞟向那个孕肚,四个月了,低头再看看自己的肚子,只有随着岁月堆积的脂肪。片刻间,她只觉得这空间太狭小,自己喘不过气来,目光直直地望着电梯,只盼着楼层快点到。这顷刻间的神情全都落在了旁边梅姨的眼睛里,她同样看着电梯按钮,眼角余光扫向文娟。

“大姐,想要个孩子吗?”梅姨下了电梯拉住文娟的手,另一只手熟练地塞进了一张名片。

文娟看着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吓得说不出话来,抽出手转身向病房走去,她看着那张名片,上面写着“生子秘方”,下面又有两个小字“代孕”,她将名片塞进垃圾桶,松手的那一刻却迟疑了,转瞬的功夫,又将这张名片塞进了包里最里面的夹层,最后将层层拉链一一拉上,似乎要锁住这个秘密。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刺鼻,文娟和大姑姐高丽坐在高老头床前,他带着呼吸机,身上插着各种仪器,意识虽然清楚,却咬不清字,一句话,说几遍大家才能明白。

“咱爸啊,这是让孙子给急的。”高丽心疼地瞅着高大爷,话一出口才发现文娟的窘迫,又赶忙改口道:“文娟,你们要是要不上就算了。”

“姐,我想要个孩子,跟秀秀做个伴。”

“文娟,这么多年,你不怪爸逼你?”

文娟摇摇头,她不是不知道高老头为啥这么想要个孙子。高老头原先有两儿一女,后来一个儿子结婚不久就出了意外,白发人送黑发人,高老头丢了半条命去,只盼着日后人丁兴旺。可天不遂人愿,文娟和阿成结婚不久就怀了秀秀,之后想再要个儿子,说什么也要不上。十年的治疗,积蓄全数掏空换不回来一点希望,现如今,这已不是高老头的愿望,也成了文娟的。

传宗接代烙印在文娟生命里,二十一世纪虽说男女平等了,可自己不能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只怕日后自己的坟头会长了草,又会慢慢被人踏平,而自己会成为孤魂野鬼吗?文娟不知道,但她知道一个家要传承下去就必须有儿子,很多事情女儿不行。

不仅要个儿子还要在高老头在世的时候让他看见,阿成和文娟打定了主意再次来做检查,马上就是取卵的日子了,检查是必须的。

葛大夫拿着检查单子,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看惯了生死的她此刻竟不知如何开口。

“这次检查有点问题。”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才一直没怀孕的?”

葛大夫摇头,“卵巢早衰。”

文娟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的诊室,路上有人给她递纸巾,她才知道自己已被泪水模糊了脸。卵巢早衰,对于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来说,无疑是再不能怀孕的宣判,她在包里翻找着检查单子,想再仔细端详,那张被她塞在最里层的名片就这么跳到了她的眼前。

当黑夜再次来临时,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地上的碎片已无处落脚,墙上、沙发上满是水渍。文娟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小声地啜泣着,阿成坐在对面,点燃了一只眼,他戒了十年的烟,此刻大口大口地吸着。

“阿娟,你疯了吧?你这是犯法!”阿成没想到文娟居然想着代孕,不,是借腹产子,像极了古代的纳小妾。

“我只想要个孩子,给你爸要个孙子,我努力了十年,我想有个结果。”

阿成徒手掐灭了烟,浑然不觉得烫手。

“民不举,官不究。这是你情我愿的事,阿成,只要我们肯出钱,没有问题的。”文娟拉住阿成的衣角,低声哀求着。

“我不同意……”阿成还想再说什么,被手机铃声打断。

高老头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了,75岁的高龄不能做手术,而保守治疗在今天恶化了。阿成看着父亲身边多出的仪器,走廊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此刻格外清晰,他知道医院里又有人死去了,他觉得身上发冷,好像外面那个哭泣的人是自己。


高老头费劲地将眼睛睁开,看着阿成,嘴巴张开,缓缓地说着什么,阿成赶忙走近去听。

“孙……子……”高老头说完眼角流下了泪水,阿成擦拭着父亲的眼泪,给高老头编织着谎言,看着高老头那微微上扬的嘴唇,阿成的心揪得更紧了。

漆黑的路上,路灯一盏盏发亮,却照不进阿成的心中。文娟走在阿成身边,再次提起找代孕的事,阿成依旧温柔地将文娟的碎发别在耳后,缓缓点了点头。文娟落下泪来,却笑不出来。两人拉着手继续在黑夜中行走,阿成恍然间觉得前方的路五彩缤纷,扭曲着又交织在一起,最后凝聚成一个黑洞,二人不顾一切的钻了进去。

次日,梅姨乐呵呵地将文娟迎了进去,文娟羞于启齿,梅姨也不着急,一点点试探着文娟,两人最终选定了一个叫小静的女孩。小静初中文化,长得还算干净,人也看着老实。

“梅姨,会不会……”文娟盯着梅姨的脸,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你放心,我干这行快十年了,什么需求什么价,只要不差银子,没有差错。”梅姨笑着拍了拍文娟的手,将两人送出了这个狭小的房间。

两周后,小静在这个家放松下来,高老头依然在病房里燃烧着最后一点生命。

晚上,文娟咬着嘴唇让两人住在一个屋内,小静看着眼前这个四十岁的男人一点点脱掉了衣服,露出了啤酒肚,一层层叠在一起,向下耷拉着,他爬上床、爬向自己,像一只青蛙。小静再也忍受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打开房门,与文娟四目相对。

“阿姨,我不想了,让我回去吧。”小静跪在地上,泪眼模糊地瞅着文娟。

“不是说好的十万吗?”文娟看着屋内,阿成正在将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起来。

“阿姨,我不要钱了,只是父母跟我要弟弟娶媳妇的钱,我也是逼不得已,阿姨,求求你,让我走吧,我实在做不来。”

阿成在屋里出来,本就是不情愿的事,此时更是眉头紧皱。文娟异常冷静,不是早就想好怎么办,而是梅姨悄悄地和她说过这种情况该如何,她将梅姨给她的药掏出来,放在水里,哄骗着二人喝了。

屋内,二人拥抱着,交织在一起,汗水顺着身体滚落,叫声此起彼伏。屋外,文娟一杯杯白酒下肚,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却大声地笑着……

当清早的阳光再次照进这间房子时,小静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蠢,取卵、代孕和给别人生孩子这是两码事,十万块钱,她将自己卖的多么彻底,而离父母要求的数目还差四十万,那就是四个孩子吗?那生完孩子呢?自己又要去做什么?小静只觉得这样的生活让她疲惫。

阿成穿上衣服从容地走出房间,他叫起了文娟,两人行走在去医院的路上。

“或许,我们能要上一个孩子。”良久,阿成打破了沉默。

“嗯。”

不过一百余米,两人听见后面有什么东西坠落,回头,地上被大片的红色渲染,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瘫软在地上没了生机,长发遮住了面容,肢体四分五裂。

再抬头,那扇开着的窗子分明是自己家,是小静!

“不会,不会,梅姨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都好说。”文娟跑上楼去,看着地上的女子,颤抖着拿出手机拨打梅姨的电话,那头却只传来忙音。

几日的功夫,梅姨、阿成、文娟悉数伏法,只留下清冷的房间和越来越淡的谈论之声,去往医院的路上,两人再也没走到尽头。

高老头看着病房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独独少了阿成和文娟,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门口望去,清冷如旧,他无力地闭上了眼,恍惚间听见高丽在喊他,他无力再睁开眼,一片白布遮住了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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