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第一次遇见周明礼，是在晚高峰的地铁口。
他蹲在褪色的帆布篷下，指尖捏着本1987年版的《小王子》，夕阳把他半旧的牛仔外套染成蜂蜜色。摊前挤着下班族和学生，有人踢翻了装书的纸箱，泛黄的书页散了一地。
“别动。”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地铁报站声低八度。林小满正弯腰去捡，指尖撞在他手背上，像碰着块温热的鹅卵石。他正用透明胶带小心粘补一页脱落的插画，狐狸的尾巴缺了个角。
“这书比我岁数都大。”她脱口而出。
他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金粉似的光：“比我小两岁。”
那天林小满知道了，周明礼是古籍修复师，每周三来这儿摆摊，不是为了赚钱，是想给那些被丢弃的旧书找个愿意读它们的人。她买走了那本《小王子》，定价栏写着3.5元，他收了她五块，说要留着买更好的胶带。
第二次见面是两周后，林小满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加班，玻璃窗上凝着她呵出的白气。周明礼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个长条形木盒，西装袖口沾着点点墨痕。
“修好了？”她指着他手里的盒子。上周她把爷爷那本线装《宋词选》带来给他，书脊裂得像道干涸的河床。
他把木盒推过来，檀香混着咖啡香漫开来。书页间夹着片压平的银杏叶，是她上次随口提过的，爷爷生前总爱在书里夹秋叶。“试了七种糨糊配方，”他挠挠头，“这个最不容易招虫。”
那天他们聊到打烊，林小满才发现这个总低着头的男生，说起古籍里的避讳字和虫蛀痕迹时，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他说修复古籍就像拼图，你得先看懂时光留下的裂缝，才能把碎片拼回原来的模样。
秋末的雨下了整整一周，林小满在地铁口没再见过周明礼。她抱着《宋词选》去古籍修复工作室找他，老式居民楼的墙皮剥落着，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明礼工作室。
推开门时，他正站在窗前，手里举着盏放大镜，阳光透过镜片在书页上投下小小的光斑。“这页缺了个角，”他头也不回，“你爷爷当年应该是用它夹过桂花。”
林小满凑过去，果然在缺损处看到淡淡的黄渍，像一滴凝固的蜂蜜。爷爷生前总爱在重阳节酿桂花酒，原来连书页都记得。
“下周六有场古籍展，”他忽然说，指尖在展讯传单上敲了敲，“有本唐代的写本，我帮着修复的。”
她点头时，看见他耳后泛起一点红。
开展那天，林小满在展厅转了三圈才找到那本唐代写本。泛黄的纸页上，有人用朱砂补全了残缺的字句，笔触和周明礼在《小王子》里补画的狐狸尾巴如出一辙。
“在找这个？”他从背后递过杯热可可，“专家说补得太明显，不像老手艺。”
林小满望着那些朱砂字，忽然想起他总穿的那件牛仔外套，袖口磨出的毛边像极了古籍边缘的磨损。原来有人真的在用时光做针线，把破碎的过去缝补成新的故事。
闭馆音乐响起时，他们站在落地窗前看雨。周明礼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纸页边缘卷得像浪花。“上次你说喜欢秦观的词，”他翻开本子，里面是手抄的《鹊桥仙》，最后一句用红笔描了又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雨停时，他说要去敦煌修复一批经文，至少得去半年。林小满把那本《小王子》塞进他背包，书里夹着片刚捡的银杏叶。“等你回来，”她没敢抬头，“我请你喝桂花酒。”
他走的那天，林小满在地铁口又看到了那个旧书摊，新摊主是个老太太。“之前摆摊的小伙子呢？”她问。
“说是去西边了，”老太太翻着本《敦煌变文集》，“留了本书给常来的姑娘，说她知道在哪儿找。”
书里夹着张字条，字迹被雨水洇得发蓝：我在莫高窟第323窟等你，那里的壁画里，有只衔着桂花的鸽子。
林小满摸着书页上熟悉的朱砂补痕，忽然想起他说过，最好的修复不是让时光消失，而是让它变得可见。就像此刻，她分明看见半年的时光正化作鸽子的翅膀，在字里行间轻轻扇动。
而敦煌的风沙里，那只衔着桂花的鸽子，已经等了多少个日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