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

清晨的薄雾里,老石碾又转起来了。

碾槽里的新麦尚未褪去露水的清甜,吱呀声却裹挟着柴油机的轰鸣,我蹲在碾坊的青石门槛上,看苔痕斑驳的碾盘与锃亮的传送带相互咬合,如同两枚不同纪年的齿轮,在晨光里艰难啮合。

村口的古槐记得每道车辙的纹路,在三十年前,油板车在它脚下压出两条浅浅的沟,雨季便成了蝌蚪游弋的溪流。

如今沥青路面的反光刺痛了它的年轮,快递三轮车呼啸而过时,抖落的槐花都沾着塑料包装袋的脆响,树洞深处,去年斑鸠筑巢的枯枝间,卡着半张褪色的二维码。

祠堂的飞檐仍挑着半弯残月,檐角风铃却不再吟唱旧时的童谣。反倒是智能音箱在供桌上循环播放广场舞曲,LED长明灯取代了摇曳的烛火,那是二叔公执意要在祖宗牌位前保留一尊铜香炉,青烟起时,液晶屏的蓝光便在烟缕中碎成星子,跌落在他手背的老年斑上。

溪水依旧在浣衣石旁打着旋,只是捣衣声里混入了洗衣机的嗡鸣,穿汉服直播的姑娘们把三脚架支在芦苇丛中,她们裙裾间垂落的流苏惊走了啄食的翠鸟。

当美颜滤镜里的笑靥与捣衣妇人眼角的沟壑同时倒映在水中,涟漪便成了缝合时光的针脚。

我在废弃的晒谷场遇见童年的纸鸢,它卡在光伏板的缝隙里,尼龙绳与电缆纠缠成解不开的结。暮色中,太阳能板泛着幽蓝的光,像一片片被驯服的星空,远处那些望不到边际的新盖的民宿亮起灯笼,用WiFi密码代替了门楣上的家训,但厨房飘出的,仍是柴火灶煨了三小时的腊蹄髈香。

村里的那一口口老井,沉默着吞咽了这一切,每当月光漫过井栏,那些沉在井底的陶罐碎片、智能手机壳和折断的竹耙齿,便在水波中拼凑出奇异的图腾。井绳磨出的沟痕越深,打上来的水就越清冽——这是村庄与时光博弈的秘语,是古老根系在水泥裂缝中倔强延伸的证明。

暮春的雨总在深夜造访,雨脚叩击光伏板的声响,与滴落瓦当的韵律此消彼长。新建的观景栈道旁,野生忍冬攀着不锈钢栏杆绽放,把工业的冷硬缠成温柔的花环。

这时,我忽然读懂祠堂梁柱上新旧榫卯咬合的隐喻:那些被称作"破坏"的,或许只是更悠长的共生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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