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一日午后，百花山披上了一片凄淡的阳光。
孟德辰接见完一个侦察员，秘书报来几份电报，他接过手坐在桌后阅读。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屋外的天空中传下来飞机的轰鸣声，噪音巨大，不像是只有一架，孟德辰起身出门去看。
仰头观望了片刻，苍穹之上，领先于声音的三架飞机朝北平方向穿梭而去。
他边望边寻思，可能是国民党要员或者是押送日军战犯的飞机，又望了一会儿，折回屋子里去。
过了一阵儿，轰鸣声再次传来。
孟德辰又走到院中，蓝天上移动着六架飞机，方向仍然是北平。
他的目光随着飞机朝东北而去，突然悟出这应该是国民党往北平运送士兵，要抢在八路军之前接受日军投降。
除了这一点，再也无法解释天空中这罕见的景象了。
为确保认识无误，他站在院里等待下一拨飞机。果然，不到十分钟，西南方向又飞来六架，轰鸣声远在天边。
不用再等，应该去给晋察冀中央局拍电报了。
发报声在简陋的电讯室里响起来，一个女青年仔细地敲出每个字的对应密码。孟德辰向晋察冀中央局报告了目睹的情况和推断的结论。
这不能算是机密，晋察冀中央局其实已经获悉李宗仁抢占北平的消息，但拍去的电报至少可以作为一种依据。
当天下午，中央局又接到许多份类似的电报，全是飞机沿途经过的中共抗日革命根据地发去的。
孟德辰所见的那几幕，正是李宗仁从西南的国军中调兵前往北平的行动。
次日正午，崔良木走进孟德辰的房间，见面就问：“听说了吗？”
孟德辰回道：“听说什么？”
崔良木坐了下来：“国民党抢占了北平。”
孟德辰说：“听说了。占了就占了，国民党喜欢占大城市，就让他们占去，只要他们不发动内战就行。”
崔良木抽着自制的卷烟：“咱们吃亏就吃亏在装备上，人家用飞机运人，到最后，日本人要向孙连仲投降。可咱们，就连房山县城都解放不了。”
孟德辰惺惺地说：“也确实可惜。不过攻下来也没用，国军一来，咱们还得撤走……”
崔良木无奈地一笑，孟德辰也笑了，一种释然又自嘲的苦笑。
过了片刻，孟德辰边想边说：“占吧，国民党占的大城市越多越好，占得越多，越说明他们还是执迷不悟，不懂革命。如果他们发动内战，最终应该不是我们的对手。”
崔良木听了，忧虑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忧心忡忡，日本人在的时候，尽管我们党也受到很大损失，可毕竟我们与国军不是十分的正面冲突。往后要是爆发内战，人家的枪炮、飞机、坦克那么多，咱们部队总体的装备情况，你也知道，怕是难以招架。”
孟德辰不以为然：“放到以前，我对党的胜利真的没有信心，可是现在却有了。也真奇怪，日本宣告投降以后，我对于战胜国民党的信心反倒增强了。国军再强大，也不如日本人可怕。这些年跟日本人打游击，我的感觉，这个人种、这个民族，真的比我们中国人可怕。中国人是人，日本人是魔鬼。如果中国版图面积小，早都亡国了。假设把日本人换成中国人，从那个小岛上打过来，也早被灭完了，连东北都占不了。现在，那些魔鬼要走了，我们面对的国民党虽然也残酷，但我确实不怕。”
崔良木一直抽着卷烟，默默地听着。孟德辰的话在他心里掠过一阵阴影，又掀起一缕热流，他吸了一口烟：“我对日本人也怕，但更多的是恨。那天在县城里，杀的鬼子太少太少。唉，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孟德辰叹一口气：“再恨也要看开，要从心牢里解脱出来。也确实可怜了那些穷苦的老百姓……革命工作，我一定要干好。大的不说，将来有能力了，起码要让房山人过上好日子，这些年，老百姓受的苦太多太深了……”
崔良木见孟德辰的脸色沉寂下来，目光茫然地落在什么地方，便也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儿，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儿，问道：“德辰，你这么多年不要孩子，到底什么原因？我要听真话。”
孟德辰微微一愣，想了想说：“这个问题，怎么说呢？……这么些年，我还真没想过要孩子。有些人是年轻时不想要，上了年纪，又想着要了。但我一点儿也不想。”
崔良木靠在椅背上，瞅着他问：“为什么？”
孟德辰怅然地说：“我怕了……真的怕了……要是我受过的罪，也降临在我孩子的身上，我可就活不下去了。”
崔良木喷出一口烟雾：“想的太多了，你这个人，总是这么悲观。”
孟德辰摇摇头，说：“国民党对我用的酷刑，你没有承受过，理解不了那种折磨……我小的时候，哪儿会料到后来受那么多的罪？孩子也一样，生出来，今后必定有大苦头要吃。我又不能眼瞅着心头肉遭罪，想想都闭不上眼。”
崔良木默然良久，沉吟道：“照你这么说，大家都直接向阎王爷交账不就得了？还活什么？”
孟德辰轻叹一声：“也是，总是要后继有人的，可是我真的恐惧，未知的坏事，很有可能发生在我可能存在的孩子身上……如果为了养儿防老，而让后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我于心不忍。”
崔良木一笑：“老孟，我只说一句，不要孩子是违背天理的，也是病态的。没有能力当然是另一回事儿。人来到世上，总有老天爷的旨意，不管是来受苦，还是来享福的，自有天理上的意义。”
孟德辰似有所动：“也许我真该反思反思，可是眼下，我看见那些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上了战场，十有八九都死在外头，感觉……也许我真的是思想上有问题了……”
崔良木调笑道：“问题大的很！你这个副司令员、营长就不像个军人，要不是跟着你能打胜仗，我早跟上头反映，撤你的职！……”
孟德辰也取笑说：“要不是你没这个水平，我还不愿意干呢！”
两人仰头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