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珠还悬在竹叶尖上,我踩着新铺的青石板拾级而上。山道两侧不知名的野花正开得汹涌,甜香如蜜般裹着石阶流淌。指尖抚过花岗岩栏杆上雕琢的云纹,恍惚触到多年前父亲手背凸起的青筋,在那条曲折如肠的碎石路上,像游动的蚯蚓。
儿时的雨水格外绵长。山道被冲刷成沟壑纵横的泥河,我背着竹篓跟在母亲身后采摘山道边陡坡上的竹梢笋,破皮套鞋里灌满冰凉的泥浆。母亲背上小山似的竹梢笋摇摇欲坠,露水浸透的麻绳勒进她单薄的肩膀。“当心!”话音未落,她踩塌的碎石已裹着青苔滚落崖底。我死死攥住崖边野藤,看母亲挂在半空晃荡的草鞋底沾满黄泥。那夜父亲用艾草水给母亲敷脚踝时,我数着油灯在墙上的影子,听见山风在茅草屋顶呜咽。
上中学那年开春,县里说要修盘山公路。父亲跟着测绘队扛了三个月标尺,领回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半袋水泥。村里男人们抡起铁镐开凿石头的叮当声惊飞了山鸟,女人们用竹簸箕运碎石的窸窣声吵醒了冬眠的蛇。通车那天,老支书把拖拉机开得歪歪扭扭,车斗里堆着的化肥袋上,沾着父亲指甲缝里的血痂。那晚全村第一次亮起电灯,母亲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缝补我的蓝布衫,线头总也穿不进针眼。
前些年深秋返乡,山道已成了游客争相打卡的“青云步道”。仿古路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像一串跌落人间的星子。转角处的观景台挤满举着自拍杆的年轻人,他们身后,无人机正在拍摄漫山红枫。卖凉粉的阿婆认出了我:“你爹当年凿的排水沟还在哩,就在那丛映山红底下。”果然,水泥砌的沟渠里躺着几片枫叶,水波荡漾着二、三十年前的月光。
昨夜山雨骤至。我撑伞沿山道去搜寻童年采药的小径,却在半山腰迷了路。新栽的紫薇花丛后忽然转出一个戴斗笠的老汉,竟是护林员周叔。“跟着我走,”他手中的柴刀劈开藤蔓,“这些老路就像人身上的疤,总得留着几道。”腐叶在脚下发出绵软的叹息,多年前的野草莓依然红艳如血。转过山坳,望见民宿的琉璃瓦在雨中泛着微光,像搁浅在绿浪里的贝壳。
今晨再登石阶时,我特意绕到后山。那些被游人遗忘的野径上,苔痕正在悄悄收复失地。露水打湿的蛛网悬在断枝间,折射出七彩光晕。或许再过N多年,当智能观光车沿着磁悬浮轨道盘旋而上时,总会有孩子钻进防护网,在某个晨雾弥漫的清晨,重新发现石缝里倔强生长的虎耳草。
……
山道始终缄默。它记得赤脚丈量的温度,也包容钢钎凿刻的阵痛。当第一缕晨曦穿透云海,我看见石阶缝隙里钻出一株鹅掌柴,嫩叶上滚动的露珠,既映着无人机的银翼,也盛着采药人破碎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