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我还在回味那个梦,梦只有在这个时候是记得最清楚的,到了鸡叫天明连梦中的那种感觉都消失殆尽了。梦里我带着孩子在逃命,依稀记得他们在找一种病毒的零号病人,而我是怀疑对象。在一条土路上,两边是各个胡同的入口,我自信地想就是这个口,这就是我熟悉的老屋,往里头瞄了一眼不对,只好继续往前跑,跑到了一栋楼房躲避。
捋清楚梦境之后一直在疑惑,我怎么会找错老屋呢,明明就是那样的胡同啊。一条沟沟壑壑的土路,东边两户人家,南面一户人家的大门正对着胡同口,西面是一户人家的院墙,都是红砖的地基、土坯的房子。算了,老屋变化太大了,应该没有错只是我没有认出来罢了。到现在老屋应该有十几年没住人了,禁不住大风、大雨和岁月地消磨,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虽然每年都会去修修补补,也已经是老得不成样子了,进去都要小心,不要被砸在里面。
算起来老屋比我妈妈年纪都要大许多,那个院子见过太多苦乐,经过太多风霜。主屋在几十年前,被拆掉一半,这是姥姥的一个心结,那时妈妈还未婚假,姥姥、姥爷还算年轻。拆房子的故事我也是断断续续从姥姥口中得知的,兄弟俩分家,要不就拿钱,要不就拆房,没有把钱凑齐,第二天就来拆房了。姥姥一直是个有气量的人,那天她坐在门槛上不吵不骂,安静地看着他们 把上一辈建起来的房子,一点一点的拆干净。在那个物质短缺的年代,除了喂饱膝下的几个孩子,她又多了一个念想,把一点点拆掉的房子,再一点点攒起来。新屋和老屋连在一起,并看不出新旧的差别。有一次姥姥抬头指着给我看,两间屋房梁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我看了看东边老屋的房梁,又跑到西边新屋看了看,果真一个是黑色的、一个是黄色的。
在老屋的大梁上有一个燕子窝,原来燕子真的可以飞入寻常百姓家和主人共用一个空间。可自我记事起,从没在这间屋子里见过燕子。姥姥说自从舅舅在大梁上安了吊扇,燕子就不在这里住了。院子的大门有个过道,就像一间房,木质的、厚厚的两扇门,带着铁片的包角,上面有铁质的拉环,门下面是高高的门槛,中间因为不断的踩踏平滑的凹下去。就在这个过道里还有一个燕子窝,心想这应该是老屋里的那一家在这里安得新居吧?这里也是厚实的土坯墙,夏天极为凉爽,看着燕子在这里飞进飞出的,心里竟有了些许的安慰,它们没有离家。
长大之后,我时常梦到老屋,都是些毫无根据、荒诞不经的梦,就像这次。躺在床上偶尔我会闭上眼睛,听着外面的声音,回忆躺在老屋的感觉。有时候早上我会早早的醒来,瞪眼看着窗户外面青灰色的天,碗橱上的表每走一秒就机械地响一下,鸡鸣狗叫似乎能穿透天际。大多数时候我还是会懒床,姥姥正在床边的炉子上下面条,烟熏火燎弥漫整个房间,姥爷要姥姥叫我起床,姥姥坚决不让,岂不知我已经被吵醒了,一直听着他们又在院子里因为鸡狗之事吵吵不休。
我清楚地记得老屋里的摆设,回想的时候,似乎都能还原。床的旁边是一台缝纫机,上面有个小抽屉,里面还有小姨的玉兰油粉底,小小得很时髦。缝纫机上面是一台木质的收音机,写着“上海”两个字。屋子中间是涂着黑色油漆的四角方桌和圈椅,旁边是新式的碗橱,碗橱上面是那个一直在响的、两只脚的表。老屋的一个小门连着一间小小的里屋,印象中白天也是黑黑的需要开灯。里面有几个超大的梨木柜子,上面带着牛鼻铜环,那是姥姥结婚的时候别人送的。最近一次跟姥姥聊起来说都没人要了,那几个柜子看来是要被砸在里面了。那台收音机和两脚的表我问起舅妈,她说早就没了,屋都进不去了。是我后知后觉,没有早点抢救。
院子不大但有很多树,记忆中夏夜乘凉、满院星辉,院里的一切都会被姥姥打理的井井有条。姥姥和姥爷经常会为了你的羊吃了我的花而拌嘴;姥爷经常会因为我在院子里刨坑训我。现在小院终于不受任何人的摆布自由的、野蛮的生长了。最老的两个枣树,老的都快要结不出果子了,灰白的、虬曲的枝干愿意往哪里长就往哪里长。还有姥姥捡来的杏树,从一颗小幼苗长到蹿过屋顶,记忆中每年只会结一到两个杏子,还要被鸟吃掉。现在它也不用顾忌主人的感受了,想结果就结果,不想结果就不结果。几颗石榴树、冬枣树,不管果实如何,主人看到都是开心的。一到春天这个破败的小院又恢复它的热闹,也变得花团锦簇、蜂飞蝶舞。到了夏天又是另外一番模样,满院荒草丛生,像是被绿色淹没。
一家人都舍不得这个快要坍塌的小院子,后山上好多年前重新搭建了支撑,屋顶上的瓦也换了修,修了换,现在屋顶怕是不敢在上去了。大风大雨的时候,姥姥惦记着房子会不会坍塌;夏天又要催促着几个儿女回去除草、打扫;果子熟了,又要催人带着回去摘石榴、枣子,似乎是大丰收。几年前小姨回去一趟转悠半天没竟找到老屋,还要问别人自己的家在哪里了,村里变得也要认不出来了。
今天小院还在,每次谁回去,问起来都会说:“房子快要塌了,院里的草都到腰了。”庆幸的是这么多年,哪怕屋里都透光了,老屋还在坚持着。我知道哪些要消散的,终将要消散。一座房、一个人总有外人不懂的执着,想留下的,也必定会被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