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上世纪一栋老房子已经二十多年了。
门前一排香樟树的年龄比那栋老房子还要老。从建房时算起,房龄到2022年也有38年了。
几十年的风霜雨雪,横扫涤荡,浸灌顺流,致使它的树干深黑,沟壑纵横,它一年比一年粗,一年比一年老,老得弯下了腰,驼了背。只是,枝干越来越密,旁逸斜出,有那么一枝最旺盛茂密的渐渐伸展到我的门前。
它来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只是春天那蓬勃的生机灌满了它的浆汁,绿的那么亮,那么嫩,一天天伸向我门前的走廊、靠近窗户、将那一缕绿色的光芒透过来,它和春风喝了交杯酒,延伸着臂膀向我传达生命新一轮的重启。
那时候的我,正是做梦的年纪。眼见一缕缕的春烟被日光搂抱,被雨雾装扮,被晨露沐浴,被月光和星辰洗礼,常常伸出一只手触摸它的叶子,顺着它纤细的脉络想象一棵树如何将汁液分布到枝干再到叶片,它如何周而复始地循环往复,在阳光、雨露、风雨、雷电下塑造出树干蓬勃的姿态,耸立在蓝天之下,尘埃之上。
那时候,不曾想过,什么是颠沛流离,更不知何为人间疾苦。
每天看着阳光升起,静静享受有风轻云淡的日子。只在自已房间白墙上用涂料画满五颜六色的山川河流,树木,还有童话里的故事……
门前老树春天太美,曾想用画笔记录这棵树的姿态,却无从下手。
阳光一点点透过叶间缝隙,它在我的门前就是一幅立体画。我动笔能画出它的姿态,能画出它的灵魂和思想么?
晴朗或阴雨不定,风来或霜起,都有不同的色彩和姿势,这些我画不了,只能存在心里。
那栋房子是在它的庇护下伫立的。
一共四层的钢筋水泥建筑,迎来送往了一批又一批人。它最初是一栋军工厂的办公室,后来改成居民楼,容纳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军工厂技术人员。
他们造船,造桥,那些船通过桥下的河流送到远方。
一场潮流涌来,这些人奔赴四面八方。空空的房子面前,只有那些盛绿的树。
过了两年,又迎来第二批住户。
他们加工粮食,收购农产品,将洁白的大米和面粉销往全国各地。
又一阵浪潮袭来,这些住户又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
老树见证了房子住户的欢天喜地搬迁,心情郁闷地离去,见证他们的喜怒哀乐,以及一部分人的生老病死。
在迎来送往的日子里,地寒来暑往的日子里,老树一如既往地长高,不分白天黑夜。
在第二批被浪潮分散的人走了之后,有一批人大模大样地要来伐树。说是老树影响了规划,要砍了重栽小树。
住在树下的人报了警。
老树是他们的邻居,见证了他们生活的风风雨雨,每一棵树都有四十年的高龄了,每一棵树的年轮里都有他们生活的轨迹。
老树越长越高,以至高过楼顶,似乎向苍穹问侯;枝丫越分越多,有些弯下腰来,似乎要匍匐于大地。伸向半空中的枝条似乎要承接远人归来,又象是要送走近客。
我在离开老房子二十年后,跨过淮河跃过长江,又一次回到老树的门前。
老树倾斜的绿,又一次再现在我的门前,几十年的时光似乎是我做一场梦,我从起点又回到终点,只不过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圆。
我重温三月老树春色威蕤,触手可及的枝叶与我神游,相互问侯。藏了几十年风霜的老树,探头探脑地伸出一树绿枝,揉进我二十年的梦。
绿色的,有帘的,春夏秋冬的梦。你不说话,风起时,我懂得那是你的问侯。不曾十指相扣,但你倾斜的姿势,一直在向我表达。犹如夜空的银河,懂得繁星的梦。
可是,仅仅半年时间,我不得不又背起行囊远离家乡的山水,在他乡做有老树的梦。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你沉重的枝丫好象在风中喘息……
在第二年流火的七月归来,才知你灵魂已游离于九天之外。门前亮堂堂的,冷峻的山峰依然如故,再也没见你倾斜的姿势……
据说是正月里那场最重的雪压垮了你的臂膀,纤细的胳膊,指向春天的手指。
那一场厚重的雪中,你在梦中断裂,呻吟,倾颓,在金属的拉扯,斧斫中,完成葬礼。
我在南方的雪中,看雪花乱舞,却浑然不知。
原来,那年我迫不及待归来,一切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
一棵老树,一直在等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