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红姐坐在大门口吃焖面时,楼房已经盖起来了。
一过四月,红姐便掰着手指头盼日子,熟透的豆角早早就挂在了她的心架子上。红姐爱吃焖面,也爱做焖面。豆角、土豆、手擀面,起锅烧油,下锅煸炒,有客人时再放几片白浊的猪肉,出锅盛碗,红姐脸上笑盈盈的。这是晋人的做法,经济实惠。
扬子是红姐的儿子,正值能吃的年纪。两大碗焖面下肚不痛不痒。红姐瞪着自己的骨肉,像看集市上的猪一样。怎么可能没吃饱呢?她拍拍儿子膨胀的肚皮,决心不再给他吃第三碗。
红姐爱热闹,其实就是嘴闲不下来。到了吃饭的点她定蹲坐在门前的砖头上,熟人路过便拉扯几句,没人竟还要走街串巷,一吐为快,忙碌一圈后饭已又冷又硬。
一日,红姐隔壁人家盖新房,拉了一条车队。一辆帕沙特停在红姐家门口,司机夹着皮包下车,狠狠地扣上车门,眼珠子滴溜一转,朝地上吐了口痰,那痰不偏不倚地落在红姐坐的砖头旁边。午饭点,盖房人家张罗着吃席,左邻右舍纷纷来道喜,红姐称病缺席,派了扬子去。扬子坐在小孩一桌,满桌的鱼肉唬住了他,起初不敢动筷,但见其他人只顾吃,他也站起来抢肚子。宴席过后,扬子满面油光,撑着肚皮跨进家门,激动地问红姐,妈,咱家什么时候盖房子,这盖房饭真香。红姐脸色突沉。吃里扒外的东西,净想着好事轮到你了!想吃?去让隔壁多盖几个房子啊,她道,随即把碗摔在桌子上。碗里依旧是豆角焖面。扬子心里憋屈,想:你这也没有生病呐。多年以后,扬子谈起这件事来,疑惑爱热闹的母亲为何避开那顿饭,红姐捂着脸哭笑不得,说当时那个司机没有用正眼看她。
二十年前,杨成磊在工地作苦力,晚上躺在大通铺,一百多号男人的体味熏得他鼻炎难耐,吸鼻涕,憋眼泪,翻来覆去。与之对抗的是杨成磊的幻想,含住眼睛:黑暗中款款走来他的女人,她没有样貌,只管爱抚着杨成磊的面颊,女人的体味包裹他,带他旋转。杨成磊只要这样想,鼻炎就会缓解。他抿着糖进入梦乡了。
杨成磊从不抱怨这份工作。工地一日三餐清米汤配高粱馍,有时领导过生日,高兴之余每人发一桶泡面。这种伙食能够填饱肚子,杨成磊从不多说一句话。工友们爱抱怨,说把他们当牲口养,听说隔壁工地可以吃上咸菜。杨成磊想到了村里的田,想到了田里的牛,想到了牛的伙食。他喃喃到,说不定就是牲畜。
工友们常骂的就是工头,工头喜欢拿他们中饱私囊。工地有人受了工伤,工头乐呵呵地关照他,甚至积极帮他上报。工友们以为遇到活佛了,后来传工头利用上报的机会多要些钱,二十块钱的药费变成三十,自己揣兜里慢慢数。工友骂他狗和珅,新中国最大的贪官,必须拉出去枪毙。杨成磊同样保持沉默,拿他的话来说,既然没有偷他的钱,只要工钱一分不少,哪怕工头床底下藏黄金他也不在意。他明白,工友们不怕被偷,大家都是一条好汉,偷的东西要抢回来,可你不能骗,那叫不厚道,把大家当傻子玩,性质变了。正是如此,杨成磊对自己的工钱极为看重。他在这个工地上劳作一年,工钱月发雷打不动,从未被什么困扰过,直到下一年,他感到深深的焦虑,也是在这一年,他认识了红姐,扬子的母亲,他的妻子。
事情始于流言。在一次喝酒中,有位爱奉承的朋友将醉,红面赤耳,愤怒而骄傲地说,前天去给工头送礼物,工头夸他孝敬,告诉他一个秘密——上面的老板最近资金困难,工地的工钱看来要拖欠一段时间,但为了安抚大家,老板决定请人做饭改善伙食。杨成磊听罢,在酒精的加持下头晕目眩,悻悻地躺到床上,安慰自己这只是道听途说,于是幻想里的女人又走进来了。
第二天,工钱欠发的通知迅速下达,令杨成磊倍感痛苦。由于惦记着钱,改善伙食的事他已忘得一干二净,看到午饭变成焖面时,他才后知后觉。长时间的寡淡令工人们的舌头生涩如晦,导致这新来的焖面如同一枚炸弹,炸开了所有人的味蕾和肠胃。这碗焖面是杨成磊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一次。尽管没有吃饱,他依然满足于白肉的味道,使他暂时遗忘对欠款的担忧。
进入十二月,晋中的雪撒开落下,盐似的颗粒刺痛着工地,它像锤炼一辈子的老人,在弥留之际向生活发起复仇。最先带来的是冻伤。淤积的雪大概有半个小腿深,工人们用铁锹铲雪,手握在梆硬的把儿上,粘住便不敢扯下来。他们吆喝着,脸蛋通红——是伤痕,是激情。铲雪的手总要冻得皱巴巴的,三十岁变成了六十岁。所有人的手皮几近脱落,甚者出现黑色血痂,大家伙说这是生锈的钢筋,世间的一切建筑都是用这样的钢筋打造的。工程没有因此停滞,而杨成磊的生活从此天翻地覆。
杨成磊是从二楼摔下来的,积雪成冰,难免失足。好在楼层并不高,杨成磊只是左腿摔至骨折,一段时间内无法做工。老板把他安排在独立的房间。工地不缺人手,他竟能获得如此待遇,工头的说情立下汗马功劳,而背后的小心思杨成磊早已心知肚明。因此,杨成磊休养期间常见两人,其中之一便是工头,他没有多说话,心里混杂着感恩与厌恶,只好任由着工头进出。而另一人则是红姐。
杨成磊的饭一直由工头照料。某天,工头带着一个短发女人来送饭,工头说这是我们的女厨子,叫她红就行,以后她替我送饭。你小子赶紧偷着乐吧!生病还有女人哄你!皇帝的作风!说完,工头跟红打过照面,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背着手哼着歌离去。红不知所措地把饭端过来,杨成磊看到是一碗豆角焖面。这焖面就是她做的,这个叫红的女人,他心里默念道。杨成磊瞟过红一眼就确认他们年纪相仿,她大约一米六,身材饱满,他立刻联想到硕果高挂的豆角,同样圆润凸起。他的目光就这样停留在红身上,直到红靠近门口,他意识到自己的下流,赶忙说,我最喜欢你做的那顿焖面了。红只点了点头,转身推门离开。杨成磊认为红不愿意与他交流,陷入懊悔,这种懊悔来自于他对男人雄性的理解。
红送饭期间杨成磊频频搭话,但她依旧不温不热,杨成磊恨自己腿没有好,不然一定跺上几脚,宣泄心气。次日,杨成磊刚上完药,他宛如下定了赴死的决心,长呼一口气,待到红送午饭的时间,他揽着左腿轻轻放在地上,双掌撑住床板,托举起他那精壮的身躯。男人的魄力!顷刻,杨成磊只觉右腿酸痛,左腿如踩着棉花般轻盈,一个踉跄,屁股重重着地。这一幕恰好被进门的红目睹,她匆匆放下碗筷,跨着步子将杨成磊扶起来,安坐在床上。你真重啊!是红在说话?杨成磊不敢置信,怔怔地看着红,大脑旋即反应过来,回道,你力气真大!红颔首默笑,明媚的眼神刺动着杨成磊的心脏,他尴尬地捧起焖面,佯装吃饭,实则将脸埋在碗后,再到偷看时,红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时间的催化,两人之间不再是三言两语,红的到来宽解着杨成磊的心、肝、肺,他从未如此享受过如此健康的身体。除了母亲,红是杨成磊接近的第一个女人,他每天期待红的出现,而红也会在饭点之外的时间做客。这种现象令工地上流言四起,红不理会这些羞耻露骨的话,也不愿向闭塞于屋中的杨成磊吐诉。直到某一天,工头命令红到他的办公室去,红感受到真正的恐惧要降临了。办公室里,燃烧的煤炉噼啪作响,窗户内侧凝结成冰花,漂亮中透露着不详。工头靠在皮椅上,光膀子表面是密密麻麻的红痘,让红感到恶心。他把红叫到身旁,咧开嘴笑着,牙齿如野狗样式,最外翘的牙上沾了一小块西红柿皮。红努力将视线从这张浮肿的脸上移开,换来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臭婊子,狗日的东西,工头怒骂,别忘了这工作是我给你的!你不来服务我,去找那个瘸狗,不嫌尿骚!说话间,他腾起一脚踹开皮椅,像饿狼扑羊般将红摁在床上,用屁股压住红的腿,双腿拢住红的手,使得红无法动弹。工头邪笑着,双手抬起一把抓住红的乳房,纷乱的手指开始四处摸索,蹂躏。红只觉得身子一软,沸腾血液冲抵大脑,浮现出杨成磊的面容。她紧闭双眼,奋力弓起身子,像甩手上的水一样把头甩了出去。只听一声惨叫,身体挣脱束缚,她恍惚地冲出门外。工头蜷缩在床上,捂着前额叫骂道,臭婊子!
当红投入杨成磊敞开的怀抱时,杨成磊知晓了所有。他感受着红酥软的胸部挤靠在自己的胸膛里,意识到一对鸡爪刚刚践踏过她。杨成磊认为这是偷盗,他不允许任何人从他身边偷走红,哪怕是一个部位。现在杨成磊可以下地了,他安抚好红,抄起一根胳膊长的钢管,破工头的门而入。工地没人知道房间里面发生了什么。自打杨成磊一瘸一拐地从房间走出来,工人们再也没有亲眼见过工头出门,而最后一次见面,工头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
经此一役,杨成磊重新做工,并且在工友们中获得了极高的声望。他们默默注视着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心中满是后悔和歉意。没有工头的压迫,红愈发开朗,对杨成磊的爱意也愈发明显。她在做饭时加了足量的肉片,都是先前工头私拿的,工友们尝着这迟来的幸福,沉浸在欢愉之中。杨成磊的碗里,肉片的数量甚于豆角,他每晚都把心情藏在梦里,如今款款走来的女人清晰明了,匹配着红的气味,皮肤和笑容。
腊月初二的夜里,工地上的一声爆炸鸣响了欢庆新年的第一炮。工人们被这爆炸声震醒,一齐来到屋外。黑色浓烟飘荡在屋顶上空,遮蔽了几颗针尖大小的星星,喷发的火焰吊在窗口,照亮众人的面庞。这是工头的屋子!赶紧打水来!杨成磊扯着嗓子叫喊,一百多人忙活起来,半晌,火势就蔫成败倒的庄稼,风吹不振。一部分人清扫现场时,发现了工头的尸体,焦黑如炭,不成人样。红受到惊吓,跪在地上,一滴眼泪从脸上缓缓滑下。无人去分析这场爆炸的成因,所有人困在矛盾的情绪中,红坚信杨成磊一无所知。
这场爆炸带来最坏的结果——工程被勒令停止,老板卷款逃到了香港,留下一群被拖欠四个月工钱的苦力们。杨成磊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工钱的流失,他原打算拿这笔钱将红娶回家。在红的宽慰下,杨成磊重新打起精神,他们告别了工地,朝红的家走去。
红住的老房子离工地二里地,是红的父母离世后唯一的财产。杨成磊和红在这里度过他们的第一个新年,村子里鞭炮的声音乒乒乓乓,铜锣拍打出震耳欲聋的节奏,这对新人祈祷完未来的日子,开始在床上干柴烈火,男人女人的叫喘声被喧嚣的环境衬托得含情脉脉。扬子大概率就是这样诞生的。办完事后,杨成磊对红发誓:我一定会娶你,我们一定会住上十层楼高的房子。红把脸贴在杨成磊的胸脯上,笑着说,傻东西,现在这样我已经满足了。
红的表叔经营着一处煤矿场,近年来效益飞速增长,为了追求速度,表叔招揽大量矿井工人,下矿工要比露天工赚钱,杨成磊在红的推荐下成为了其中一员,而红仍旧选择做饭。
鉴于杨成磊的瘸腿会影响挖矿工作的连贯性,他被安排做矿井的维修工作,在一天的挖掘结束后,他要和维修小组一起检查井筒、巷道的结构。虽然杨成磊下矿的时间远不如挖矿工,但矿井的条件依然比工地恶劣千倍,让他难以适应。
煤矿的粉尘是可以清楚感受到的。从矿底出来时,杨成磊整个人都是黑乎乎的,每每此刻,守在矿井旁的红会放声大笑,调侃自己爱上了一个煤球。杨成磊总是句句回应红,赶着红回家洗澡。吸入的粉尘越来越多,杨成磊的鼻炎不断加重,一天十几个喷嚏已经是家常便饭,他随身掏出纸巾来擦鼻涕,纸巾上染着淡淡的黑色。杨成磊的鼻炎最终演化成呼吸道感染,他从组长那里了解到,下矿的人没有一个是健康的,他这点病属于轻伤中的轻伤,于是杨成磊便不再放到心上。
红的肚子逐渐隆起,她偶尔感觉到腹部隐隐作痛。她对肚皮里面充满好奇,想到女娲造人时的场景,女娲只能用手捏出人来,而她的身体里蕴藏着她和杨成磊的结晶,她觉得自己比女娲更加伟大;女娲造出来的人的容貌千奇百怪,而她生下来的孩子将带着她和杨成磊的影子,她觉得自己比女娲更加幸福。红时常问杨成磊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说喜欢女孩儿,这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就集齐了。红嘴上说不要,她要男孩儿,这样杨成磊就不会分走对她的爱,可红心里还是顺从着他。
晋中的柳絮飘起来像雪一样,惹得所有人鼻头和心里都痒痒的。不久,煤矿场上挂牌成立了有限公司,红的表叔特意请红和杨成磊到一家馆子吃饭。
那天吃晚饭时,红的表叔说起附近的山下还埋着一条旧矿道。封是封了,但懂门道的知道,下面还有货,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往桌底下瞟,像怕谁听见。杨成磊没吱声,只夹了口菜,慢慢咀嚼,仿佛在心里权衡什么。红在一旁嗤笑,老叔啊,咋能听风就是雨呢,那地方塌过人命的。表叔摆摆手,这几天好几个干煤矿的都盯着呢,人家迟早会拼命,咱就眼巴巴地看着哇。话说到这里,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但空气已经凉下来。窗外的柳絮被风吹得旋成一团,又猛地散开,落到地上化成一层白灰。
表叔的话在杨成磊耳朵里嗡嗡作响,像矿洞里钻机的余震。旧矿道,货,塌过人命……几个词在他脑子里搅成一锅糊糊的焖面,沉甸甸地压在胃上。他端起酒杯,浑浊的酒液晃荡着,映出自己疲惫而焦灼的眼睛。红在桌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指尖冰凉。老叔,喝酒,杨成磊终于出声,声音干涩,把酒杯举到表叔面前,碰出一声脆响,截断了那诱人又危险的话题。表叔嘿嘿一笑,仰脖干了,眼神黏在窗外那片埋着旧矿道的山影上,像馋肉的狗。
回家的路不长,两人却走得沉默。红的肚子沉甸甸地坠着,她一手扶着腰,一手被杨成磊紧紧攥着。晚风吹散了些许柳絮,却吹不散杨成磊眉宇间的阴霾。他能感觉到红的目光,担忧地缠绕在他身上。成磊,红的声音很轻,带着柳絮般的飘忽,咱不想那个,行不?塌过人的地方,邪性。咱有手有脚,日子紧巴点,总能过。孩子快来了……她停下脚步,拉着他的手覆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隔着薄薄的春衫,掌心下传来一阵奇异的、有力的蠕动,这一定是个男孩。杨成磊浑身一震,那鲜活的生命力仿佛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心头的沉重。他长满茧子的手指笨拙地摩挲着,喉咙发紧,鼻腔里熟悉的粉尘刺激感又涌上来,他猛地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脸憋得通红。
日子似乎被粉尘和咳嗽粘滞了。杨成磊依旧在井筒巷道里爬行,像一只负重的工蚁。粉尘无孔不入,钻进他的鼻腔、喉咙、肺叶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咳出的痰带着越来越深的煤灰色,有时甚至能看到暗红的血丝,像焖面里不小心掉进去的、煮烂的豆角皮。他偷偷用纸擦掉,不敢让红看见。红的肚子大得快要撑破衣衫,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豆角焖面里的肉片依旧固执地堆在杨成磊碗里,冒出尖尖的头,她自己只挑着豆角和面条吃,说肉太腻,孩子闹腾。
那晚,红睡得很沉,怀孕的疲惫像山一样压着她。杨成磊却睁着眼,听着枕边妻子沉缓的呼吸和窗外呼啸的风声。肺里像塞满了湿透的煤渣,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他想起表叔的话。十层高的楼房……他闭上眼,那幻影在黑暗中摇晃。红满足的笑脸贴在胸膛上的温热触感还在,但很快被冰冷的恐惧淹没——他咳出的血丝,红的产期临近,自己的誓言……表叔的矿上效益好,但工钱也就那么点,除去开销,存下的连一层楼的砖头都买不起。一个瘸子,一个病肺,还能撑多久?还能给红和孩子撑起一个像样的窝吗?
黑暗里,那个幽深的旧矿洞口,仿佛张开了更大的嘴,无声地吞噬着他的犹豫。那里面,或许真有能改变一切的“货”。
几天后,雨夜过去的清晨,矿场上少了数十个人。有人说,他们去山那边帮人干“快活”——一两天工钱顶半个月。红听了心里一紧,却没往深处想。
此时,杨成磊站在那片废弃的区域里。旧坑口像个巨大的伤疤,被杂草半掩着。杨成磊走到坑口边,往里看了看。一股混杂着硫磺、朽木和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如同死水淤积般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肺部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想明白了?表叔嘴里含着笑,吐掉烟蒂,这底下是块肥肉,但硌牙。老规矩,下去的人,自己担着命。挖出来的,三七分,我七,你们三。干不干?
三成。杨成磊攥紧了工具袋的带子,指节发白。足够付红生孩子的钱,够给家里买点好肉,让红也吃上几片。他仿佛闻到了那碗在欠薪寒冬里,香得刻骨铭心的豆角焖面。那香味里,有白肉的味道。干。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有种!表叔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家伙事儿带齐了?矿灯检查好!这鬼地方,灯一灭,人就没了。他递给杨成磊一个简陋的、用麻绳捆着的竹篮子,挖到硬的、沉的东西,先放这里面吊上来。杨成磊点点头,把矿灯帽戴好,检查了一下灯芯。昏黄的光柱刺破坑口的黑暗,只照亮前方几步远的、湿滑陡峭的土壁。他深吸一口气,那腐朽的气息灌满胸腔,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咳出的东西带着腥甜的铁锈味。
坑道狭窄,仅容一人弯腰前行。空气污浊稀薄,每一步都踩在湿滑松软的泥土和碎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他机械地挥舞着镐头,刨开松软的煤层和岩土。汗水浸透了破旧的工装,冰冷地贴在身上。左腿的旧伤在湿冷和重压下开始隐隐作痛。
不知挖了多久,镐尖突然撞到一块异常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沉闷的“咚”。杨成磊的心猛地一跳。他放下镐,跪在泥水里,用手急切地扒开周围的浮土。昏黄的灯光下,露出一片乌黑发亮、质地异常坚硬的岩层。是煤?不像。他用镐尖敲了敲,声音沉闷,带着一种奇特的韧性。
是矿脉!是表叔他们说的“货”!
狂喜瞬间冲垮了肺部的疼痛和身体的疲惫。他仿佛看到了红不用再发愁的脸,看到了孩子穿着新衣服,看到了碗里堆满的、油亮的白肉……他使出全身力气,镐头疯狂地砸向那坚硬岩层的边缘,试图撬开它。碎石和泥土簌簌落下,砸在他的安全帽和肩膀上。坑道里弥漫的粉尘更加浓重,几乎凝成实质。
突然,“咔嚓”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从头顶上方传来。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坑道里,却如同惊雷。杨成磊的动作僵住,矿灯的光柱惊恐地向上扫去。只见头顶一块巨大的、被渗水和挖掘震动彻底松动的页岩,正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剥离了岩壁,带着沉闷的叹息和更多的碎石泥沙,铺天盖地地向他倾泻下来!
灯灭了。
最后的视野里,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和窒息。
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万分之一秒,他闻到的不是硫磺,不是煤灰,而是豆角在滚烫油锅里爆炒出的、带着生脆希望的香气。那香气里,还有几片白肉,在酱色的汤汁里翻滚,散发着油润的光泽。
那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一碗焖面。是红做的。
黑暗,永恒的黑暗,带着晋中泥土和煤灰的气息,彻底吞噬了他。坑道深处,只有泥沙碎石还在持续滑落的、细微而绝望的簌簌声。
中午,山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慌乱的喊叫:塌了!塌了!回来的人脸上全是煤泥和惊恐,说旧矿道的顶板突然塌了,里面的人没来得及出来。红耳边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全听不清了。
三天后,矿口被厚厚的水泥封死。那天细雨绵绵,泥水顺着山坡淌下来,像拖不走的污痕。有人递给红一顶沾满煤尘的安全帽,里面压着一张旧照片——是她去年寄给他的,边角被煤油染成了褐色。
她没哭,只抹了一下鼻子,把照片揣进衣兜。
扬子对于父亲的样貌充满好奇,但母亲从来不作描述。他时常只穿一条红色的裤衩,捧着饭站在红姐身旁,红姐一如往常坐在门口。扬子看到母亲望着不远处建起的楼房,楼房后隐约勾勒出山的轮廓。母亲低下头,自己吃掉豆角,用筷子拣出白肉,这是扬子童年时期记忆犹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