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场边的老石碾,是祖父二十岁那年亲手搭的。碾盘是从后山凿来的青石,被岁月磨得发亮,边缘还能看见当年凿刻的痕迹;碾轮比我还高,表面沾着去年的稻壳,风一吹,那些浅黄的碎壳就跟着碾轮轻轻打转,像在跟老石碾打招呼。
每年收稻后的头个晴天,祖父都会早早起来,把新割的稻子铺在谷场上。他铺得很匀,每片稻穗都能晒到太阳,手里的木叉轻轻挑着稻秆,生怕把谷粒碰掉。“稻子要晒透,碾出来的米才香。” 他总这么说,边说边把落在地上的谷粒捡起来,放进随身的布兜里 —— 那布兜是祖母缝的,上面还绣着朵小稻穗,现在边角都磨破了,祖父却一直带着。
等太阳晒得稻穗发烫,祖父就牵着老黄牛来。老黄牛是祖父养了十年的老伙计,毛色有点发黄,却很精神,看见石碾就 “哞” 地叫了声,像是在打招呼。祖父把牛绳系在碾杆上,又在碾轮上抹了点菜籽油 —— 他说这样碾轮转得顺,还能保护木头。一切准备好后,他牵着牛,绕着石碾慢慢走,手里的鞭子从不真的落下,只是偶尔轻轻晃一下,嘴里哼着老调子,调子没词,却慢悠悠的,像谷场上的风。
“慢点开,别把米粒碾碎了。” 他走几步就跟老黄牛说一句,语气像对老朋友一样。老黄牛似懂非懂,脚步又慢了些,碾轮滚过稻穗,“咯吱咯吱” 响,谷壳被压碎,露出莹白的米粒,稻香随着碾轮的转动,慢慢飘满整个谷场。我总爱坐在碾盘上,脚晃悠着,看祖父和老黄牛一圈圈走,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金黄的稻穗上,像幅会动的画。
有时我会帮祖父翻稻穗,用木叉把底下的稻子翻上来,让每一面都晒透。祖父见了,就会笑着说:“我家娃长大了,能帮衬了。” 他说着,从布兜里掏出几颗糖,是城里买的水果糖,他自己舍不得吃,总留给我。我含着糖,甜丝丝的味道混着稻香,觉得比任何零食都好吃。
傍晚的时候,谷场上的米粒堆成了小山。祖父用木锨把米粒拢在一起,风把碎谷壳吹走,留下的米粒在夕阳下泛着暖光。他抓了一把递给我,“尝尝,甜不甜?” 我放进嘴里嚼,脆生生的,带着阳光的味道,还有点祖父手心的温度。
后来老黄牛走了,祖父的腿也不利索了,老石碾就一直停在谷场边,碾盘上落了层薄灰。去年秋天我回去,特意去谷场看它,蹲在碾盘边,还能闻到淡淡的稻香,仿佛又听见祖父哼的老调子,看见老黄牛慢悠悠的脚步。原来有些私语不会消失,就像老石碾记得每一年的稻子,我记得祖父赶牛时的温柔,记得谷场上的阳光和稻香,这些都藏在岁月里,只要想起,就还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