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雨季,又是整日连绵的雨,好像一切都发了霉,人也懒得出门,在床上赖了一整天,最后饿到不行,起身抓了两把米扔到锅里开始煮粥。
打开电饭锅的煮粥模式,味蕾在一瞬间勾起了对一种味道的怀念。放佛和开关一起开启的除了电饭锅,还有记忆的闸门。
她煮的麦米粥和别人的不同,稠稠的,香香的。麦米其实不是米,只是把小麦粒去皮之后,按照米的方法煮成粥。每年夏至她都会做麦米粥,新鲜的小麦,刚刚从谷场拉回,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在作坊里被剥去衣衫,在碾碎变成面粉之前,幸运地存活下来,被她煮成香香甜甜的粥,我和表弟堂弟们围成一圈,比赛谁能最先喝完。
她说是特别的一天,是节日,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夏至有何值得庆祝的地方,直到多年以后,我常常在阴雨连绵的季节,煮一锅粥,一边吃粥,一边看外面雨水时而激烈,时而婉约,断断续续然又交织不停。渐渐领悟到,夏至已至,梅雨开启,把最新的小麦和着阳光一起吃下去,存下阳光的炙热温煦,才能在看不到尽头的阴雨里不断回味,对抗阴郁。
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和她在树荫下席地而坐,我好奇的追问我不曾谋面的时光里遥远的往事;她常常把草茎放在眼睛里,做出恐怖的表情逗我;又或者我们安静的择菜,偷懒的我在不知不觉中发出鼾声。
初夏的傍晚,她一拿起笤帚,我就会欢快的跟在她身后寻找知了猴,为每一个孔欣喜万分,失望的时候淘气的把水倒进蚂蚁的家;或者看着她拿着翠绿的青草喂笼子里雪白的兔……似乎记得只有这些,却在面对一件事的时候,几个弯之后,想起那些以为已经忘记的细节。
那个夏日,知了叫得分外嚣张,我和表弟,堂弟抓扛着竹竿去捉,收获颇丰,可是心神不宁的叔叔油炸出来的菜肴我们吃的索然无味。为了哄爱哭的表弟,叔叔带我们去邻村的池塘看莲花,偷偷采来的莲蓬还没有熟,我们恨恨的把它丢下。
她从医院回来的下午,我蹲在村头的路口,以为她已经好起来,可是太阳落了,蚊子在身边打转,等来的却是已经昏迷不醒的她。
她是基督教徒,虔诚的教友夜夜在她床边哼唱圣歌,真诚祈祷,终还是在爸爸叔叔姑姑黯然的神色里选择了放弃。
深夜独自在家的我害怕的睡不着,穿过黑暗的小巷去往灯光里她沉重的家。某一天清晨,走在暴雨后的街道,看着那些落下的树枝,忽然害怕她已经离开,于是向着那个无比熟悉的方向飞奔。
后来的一天夜里,我梦见已经无法再饮食的她,让我煮小米粥给她喝,我却把粥煮糊了,所有的窗帘忽然变成白色的布,在哭泣中醒来。逼迫自己相信她就要好起来,可是却无法抑制心里越来越糟的预感。
她终于还是走了,我不知道经历了那么深重的病痛之后,这是不是一种解脱,跪在泥泞的路上,我们送她离开,那场雨越下越大,我被长辈们拉进屋里,可是我只知道我希望她在。
她已经不在。
以为她会等我长大,等我兑现天真的承诺,可是终于还是知道有些事没有“以后”。后来我不断想起她离开的那个夏季,她枯瘦的手臂悬在空中,无法抓住任何东西,慢慢垂下来,我站在旁边,看着她的手一点点失去温度,无法靠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歇斯底里的哭泣之后,看着爸爸忽然苍老的面容,他粗糙的手掌轻轻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知道他在哭。
她给了他生命,她记得他成长的细节,她心疼他所有的不顺利,只是她离开,再不会有人可以那么的爱他。我还有妈妈,他失去了她,她亦带走了他生命最血脉相连的亲情。
葬礼那天,他们怕我又哭得停不下来,把我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陪我留下的长辈抱着我哽咽不已,而我终于把嗓子哭哑。而关于她的一切——除了记忆以外的东西全终于消失不见。
弟弟在墓地旁边的池塘采来许多含苞的莲花,养在清水里,日日期待它会开,终于还是枯萎成一堆憔悴的容颜。
献给我的奶奶,十七年祭。